045、梅香散
这段往事断续讲了几日,尽管仍有不明之处,沈墨只盼其尽早归于记忆。 自与韵荻分别后,他走过若干地方,同各类秉性人打交道,逐渐适应了脚下颠沛的奔波。只有面对月光散落的时空,仿佛隐隐握着那双冰凉的手。也曾想过再回去,许是日久天长,一切已渐渐被淹没,包括这颗本就波澜不惊的心。许是看清了命中注定,遂也认命。 但爱情自有天意,让他再次怦然心动。遇见沈氏那晚,他被萧音牢牢缚住,仿佛有股强烈的力量不准身子移动,反而引两人开启了崭新的页章。很快两人迎来的婚礼,虽简洁却使彼此纷纷落泪。婚后,他几度为爱人谱曲,却再难超越婚“落梅”。这把旧笛还是离别前夕佟老三劝他全当消遣,虽说也懂点儿皮毛,若以精通论,当真相差甚远。想到曾答允韵荻大婚之日吹笛来接,怕是终难如愿。全当念想吧,他请人在笛上刻入荻字,时时将其抚摸。好在沈氏宽宏,不曾追究。正因她体贴入微,佟骥反倒愈发依赖。他常想:上天待我不薄,这么好的女人赐予我,定当以命相护,只惜不久又陷入老天制造的陷阱。 脂粉制作起初运行妥帖,小挣一笔后因尝到了甜头,更激发出无限动力。邻近的友人互帮互助,所得钱财各自分发,处处皆欢愉。每每调制好成品,沈墨必得先试试,毕竟大伙还属新手,万一错了步骤,许要酿成大祸。尽管佟骥对此以身试险之法并不苟同,却也毫无他计,唯有千叮万嘱。见她试过几次仍无纰漏,渐渐也松了警惕。 这天照往常一样回家,屋内漆黑,角落处传来哽咽声。 “别,求你别开灯。”闻此音,确信是沈氏。便朝声源处走去,触到了缩成一团、浑身guntang的她。先一惊,霎时收回手,又伸出,果真非正常体温。 “这是怎么了?”不顾其劝阻,一心扑过去点亮灯,彻底被惊住,“墨,你的脸,到底怎么了?”那张脸布满红疹,面皮褶皱,边缘处略有烧伤痕迹。佟骥慌了神,难道日后再无法对着镜子给爱妻束发、描眉了?不,绝不可能。还正值如花年岁,怎能受这般残忍。他开始胡乱摸索,脑海却混作浆糊。“你别怕,我们定能医好。”倏忽间,想起工友曾提起家乡有位名医,或许是个希望,赶忙道:“这就走。”说罢,拉起微丝未动的妻子。而她只是挣扎着推开,这才发觉红疹已蔓及臂膀。 “花料里被人掺了毒,怕是有人妒忌这生意红火。” “妒忌?”经沈氏说来,似乎令有隐情。 “脂粉卖得好,不知遭过多少白眼、嘲讽,我都忍下,却不想人心竟致如此。” 听来的确不堪,然而佟骥无暇关注下毒之人何其卑鄙,更急切想知晓解毒之效,“这毒到底怎么解?想来存心者只为借机泄愤,并非至于死地。脂粉大不了停产,遂了他们心愿。” “来不及了,”沈氏沉着嗓子,大有看破之意,“毒素已蔓延开,怕是活不长了,更何况,”话音未落,见隔壁大娘引了位花白胡子的老先生而来,并介绍其家族可谓世代精通医术,专治疑难杂症。经神医一番望闻问切,只嘱咐须按时服药、静养,再无旁的慰藉。临行前,突然甩了句,“姑娘可曾得罪过制毒高手?” 经此一言,原本凝重的气流更紧凑了。她摇摇头,面露难色。待神医走后又思忖良久,仍无果,好像记忆轴断成四分五裂,变得模模糊糊。热情的大娘甚至双手合十,祈愿能有所收获,又顿数时,仍然一无所获。 “好孩子,来,先吃药。”如母亲般柔软的臂弯,惹人泪。 “您歇着,我来。”妇人摆摆手,一面吹动冒着热气的汤药,一面嘱托佟骥务必在吞服后将药渣敷于瘢痕处。“大娘,谢谢您。这时候除了您,再无旁人肯来。”想起妻子每给大伙儿分钱,哪个不是早早候在门口,倒是这眼前人从未相见,也算是患难见真情了。“钱,您留着,我们一时用不完。”他从床底的铁盒里取出部分塞过去,推搡一阵后,见对方终肯收下,方才罢手。又劝说:“您且回家休息吧。”一回身,早已不知深夜沉了多久。 恍惚躺下没多久,传来几声门响,是个矮小的女孩儿。 “这个给你,”女孩朝里屋望望,刻意压低了嗓音,说完即刻闪身而逃。只一张纸,写满墨迹,出自神医之手,并含有致歉之意。责怪自我虽身为医者,却对此奇怪之症束手无策云云,且装有一笔钱,曰是入殓费。这一举动令当事者忍无可忍,他真想狠狠地揍几拳或痛快地骂一通,然而想到好不容易熟睡的妻子,又只得静静的流泪。但无论如何他绝不相信神医一家之言,天地之大,岂能坐以待毙。这么想来,顿时添了几分希冀。
总算熬到白昼,熹微里一切如新。托大娘继续帮衬照料,自己则四处寻访。不嫌路远,不顾钱财,好在有大把体力也攒了点儿闲钱。如此一来二去,又过去若干天。钱花了不少,人亦显得精疲力尽,一切都在消耗,唯独沈氏病如往昔。能找的几乎找遍了,剩下山野医师四处云游,怕是时间不允。眼下的他,连叹息也提不起气来,像一滩死水凝固在原地。 “小佟,还是算了,”微弱的喘息透过面纱显得更轻了,似乎一阵风吹过,也跟着散了。“我们认命吧。只要你还肯陪我,什么都不可怕。怪我,是我拖累你了。”瞥看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不禁喃喃自责,某个瞬间甚至盼望死亡的快速降临。 佟骥再不外出,日夜满心相伴,时而讲几句趣话逗爱妻欢笑,时而吹奏着悦耳的笛音。尽管眼见病症衰弱,两人却如初识般自在。婚后的生活难免平淡,好在还可笛箫和鸣。染满爱意的乐器也像伴侣一样,彼此配合无间。自墨病后,只剩笛声绕梁,闻之总觉呜咽。这段日子虽泥泞,总归停不下脚步。亏得大娘时常接济,才不致彻底潦倒。 “再吹一次《落梅》好吗?”梅曲伤感,已久久不现。彼时佳人舞于梅下,此时花叶渐凋零。“好想跳一支舞,宛若新婚时节。”这看似简单的心愿,好比想去摘月,难上加难。生命即将结束,两人皆心知肚明。 “墨,你再看看我。”他不住哀求,想让妻子带着眼眸里透过的自己离开。 “韵荻......。”最后的答复,残缺的遗言。怀抱仍存体温的身躯,忽的记起离开韵荻那日也曾痛不欲生。可若较之当下,昔年的疼痛又似微不足道。他开始怀疑,或许这世间并无爱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