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十年一梦(一)
入夜,我坐在馆驿的屋顶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阿娘曾骗我说,这泾阳城是我出生的地方,如今绕了一大圈鬼使神差地竟到了这里,多少有些感叹命运的玄妙。 “你喂完马了?”听到身后有声响,我料想是喂完马回来的黑子。 “呃——我没有去喂马。” 我转头一看,发现站在我身后的竟是那位吐得一塌糊涂的黑衣男子。 我起身想要行礼,他摆手微笑道:“坐着吧,小心摔下去。” “贵人好些了吗?”我问。 “我这会儿上来,就是想和小童道谢的。多亏了你的药,这一路总算没遭什么罪。”黑衣男子用手扶着青瓦在我身边坐下。 “幸好贵人没事,不然巫士肯定饶不了我。” “明夷就爱大惊小怪,你不要理会他。小童,你的眼睛怎么和白日里不一样?”黑衣男子指着我的眼睛好奇道。 “生来就这样,贵人若是觉得古怪,我就把脸转过去。”我瞬间收了笑容,把脸朝旁边侧了侧。 “小童别恼啊!月下碧眸又不是坏事。”男子温柔地笑着,像哄孩子似地把脑袋探到我面前,“小童可听说过我们晋国有个文公?” “当然听说过,他是两百年前治理晋国,称霸天下的有识之君。” “对,就是他。传说,文公的生母是狐氏一族的族女,她和你一样也有一双月下碧眸。便是文公自己,虽名唤重耳,实则却是重瞳之人。” “重瞳?” “是啊,就是一颗眼珠子里有两颗瞳仁。传说这样的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能平乱安民,兴邦定国。” “一颗眼珠子里怎么能有两颗瞳仁?贵人胡说!拿我小童逗乐呢!” “小儿不信?两百年前,你秦国的穆公可是信了。”黑衣男子得意一笑,伸手撩起腰间的一串组佩,将其中两枚长型的玉佩握在手中轻轻一敲,然后和着白玉相击之声唱道,“弈弈恒山,八鸾锵锵,狐氏生孙,在彼呕夷,其阳重瞳,兴国兴邦……” “贵人唱的是什么曲子,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这是两百年前,秦穆公的夫人,晋文公的meimei伯姬,唱给秦穆公听的‘竹书谣’。这歌谣据说是由青竹皮中所生,是为天神所做,只为平定晋国‘骊姬之乱’。秦穆公就是因为听了这首‘竹书谣’才相信文公乃我晋国天定之君,所以发兵助他归国继任国君,平乱安民。” “原来这世上还有青竹生字这样的奇事,贵人知道的可真多。”我听得津津有味,不由赞道。 男子见我夸他,越发得意。他放下手中玉佩,凑到我耳边神秘兮兮道:“更奇的还在后头!十几年前,晋国范氏、中行氏作乱时,据说狐氏先祖的墓前,原本生有‘竹书谣’的青竹旁又长了一棵竹子。竹身上也有形似字迹的纹路。守墓的鲜虞人于是又新编了一首‘竹书谣’。只可惜,鲜虞国后来为赵氏所灭,那半首‘竹书谣’也就失传了。” 男子说到这时面有惋惜之色,我于是打趣道:“失传了也不怕,上次生孙,这次定然是生女喽!” “哈哈哈”,男子听我这样一说,笑道:“照你这么说,上次兴国,这次岂不是要亡国了?” “嚯!天下怎么有贵人这样说话不知忌讳的人?贵人是晋人,那两个字可说不得!”我故意板起脸来。 “哈哈哈,小童说得极是!胡言,胡言。”男子捂着嘴,忍着笑看着我。 我绷不住脸,也呵呵笑了。 “好了,我也该下去了。待久了,恐怕又要犯晕。”黑衣男子笑着站起身,拍了拍手。 “贵人要怎么下去?”我看他脚步虚晃,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从屋顶上倒栽下去。 “我慢慢爬下去就好了……” 黑衣男子话音未落,只听得屋檐底下传来明夷无奈的声音:“你们把他给我弄下来。” “明夷,无妨,我行的。”黑衣男子冲屋檐底下喊了一声,兴冲冲地撩起下摆,可还没等他迈出一步,两个青衣卫士就纵身跃上了屋顶,一边一个把他架了起来。 “我刚刚就是自己爬上来的,你们别,我……”两个卫士完全无视男子的挣扎,二话不说就托着他跳了下去。 竹书谣?我宛然一笑,直觉这体弱多病的男子是个有趣的人。 第二日清晨,我们的车队离开了泾阳城,继续往西走。这样又倒腾了大半个月,终于在五月初到达了雍城,住进了临近秦宫的馆驿。 “刚才我在楼下听人说,这里住的都是诸国来贺的使臣。巫士,咱们这回算是哪一国的啊?”我把明夷的包袱放好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晋国。”明夷喝了一口水,“这一路上我都在等你问这个问题,熬到现在才问,小儿的定力果然不错。” “劳巫士大驾,还让天枢送了那么多女乐,是哪家的贵卿有这么大的手笔?”我走到案几前跪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我此番来,是因为当年欠别人一份情,与天枢无干。”明夷轻抬眼睑看了我一眼,放下手中的水杯。 “巫士与晋国赵氏是旧相识?” “你猜的?” “不是。咱们路上遇到的那位贵人说他自己是晋人,而他身上的佩玉又隐约刻了赵字。” “小小秦女竟也识得晋国文字。”明夷侧目看了我一眼,又道,“这次,你我是赵氏祝宴的巫士,女乐是赵氏从天枢采买的贺礼。” 宫和商是天枢目前最好的两个女乐,她们这次一起被送给公子利,可见天枢对公子利的重视。只是,不知这份厚礼背后,打公子利主意的是天枢,还是赵氏。
“宴会之后,巫士就会遵守诺言放我走吗?” “自然,如果你想留在秦国的话。”明夷眸光一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什么意思?”我挑眉疑问。 “如果你不愿意留在秦国也可以和我回天枢,或者去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明夷歪着脑袋,伸出两根玉葱般的手指,在案几上行走起来。 我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巫士莫要食言。” “明夷自问从不食言。”他侧眼看着我,冷傲地回了一句。 我屈膝行了一礼,重新戴上面具从明夷房里退了出来。 也许真的是我想太多了,并不是每件事情的背后都另有阴谋。 我暗叹了一声准备回房,一转身却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胸膛。 “大胆!”我被人拎着脖颈猛地往后一拉,下一刻齐刷刷五六把剑一下子全都架到了我肩上。 “收了吧!你们吓到他了。”一个头戴黑纱斗笠的男子喝止了出剑的侍卫,他走到我跟前轻声问道,“你可是巫士明夷的童子?” 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猛地缩成了一团。 公子利!他怎么会在这?! 我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现在又不是祭祀,戴什么面具,还不快摘了!”符舒伸手来抓我脸上的面具。 我惊惧万分,忙用手死死地按住面具,心砰地一声跳到了嗓子眼。 “小童可是惊扰了各位?”紧急关头,明夷打开了门。 “符舒!”公子利看了手下一眼,他们齐齐收了剑退到了身后。 “公子请吧!赵世子应该也快到了。”明夷把公子利让了进去,对我挥了挥手,我行了一礼慌忙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幸好,幸好没被发现…… 我抚着心口坐了很久,一呼一吸之间仿佛还能闻到公子利身上熟悉的兰草香。 明夷说,公子利是要来见赵世子的,没想到那病怏怏的黑衣男子居然是晋国正卿赵鞅的嫡长子,赵氏的世子伯鲁。晋国赵氏与秦国公族同为嬴姓,本是一脉。如今公子利大婚,赵氏派人祝贺原在情理之中,只是公子利此时变装潜入馆驿就有些让人费解了。 莫非除了恭贺婚礼之外,赵氏与公子利之间另有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