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情花恶果(一)
我站在他背后,听着他梦呓般的声音,心里百味陈杂。 这个晚上生了太多的事情,他的无情,他的冷漠,也许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我赤着脚走下了台阶,并肩站在他身旁:“红云儿,月亮只属于黑夜,我不惧怕黑暗,但我也不愿意在谎言和欺瞒里活着。” 无恤转过头,出神地看着我:“不,待你看清我,你会迫不及待地逃离我。” “告诉我,你还做过什么?”我不想猜忌他,但当我问出这句话时,脑中顷刻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那些积压了许久的疑惑嘶叫着在我脑中盘旋不去。 我感觉到了恐惧,当他对着我轻启双唇时,我的手牢牢地捂住了他的嘴:“不,今晚先不要说!我们……都必须先冷静下来。” “你不敢听了?”无恤苦笑一声,捏住了我的手。 是,我怯懦了,退缩了,我渴望真相,又惧怕真相。我怕我心中的疑惑会成真,我怕我再一次背弃自己的诺言。 “我去看看四儿。”我把手从无恤的掌心里抽了出来,转身拎起裙摆冲下了台阶。 我是个逃兵,一直都是。 “四儿,四儿——于安开门!”我站在厢房门前,用力地拍着门板。 “阿拾,你怎么起来了?天还黑着呢!”过了许久,四儿披着于安的长袍打开了门。 凌乱的髻,嫣红的面颊,紧紧抓住衣领的手指,裸露在长袍下的小腿,我看着眼前的四儿忽然呆愣了。她身后的房间里亮着灯,很温暖,温暖的空气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特殊的气息。 我的脸一下涨红了,我讷讷地往后退了两步。 “阿拾,生什么事了?”于安从四儿身后闪了出来,他披散着头,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素色寝衣。 我可以猜得到今天晚上在这个房间里生了什么。我看着他们两个,我想要笑,我想要替四儿开心,可我动了动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和无恤的房间里还躺着由僮的尸体,我和我爱的人之间还隔着无数说不出口的秘密。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糟透了,在他们的幸福面前,我是这样的狼狈不堪。 “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没穿鞋,赵先生呢?”四儿折回房间穿上了自己的单衣,又飞快地奔出来把手足无措的我拉进了屋子,“现在天还黑着,你怎么这会儿就起来了?可是和赵无恤吵架了?是不是我昨晚上喝酒的时候提起将军,叫他不高兴了?”四儿一脸担心地按着我在屋子中央的小几旁坐了下来。 “阿拾,生什么事了?你脸色不太好,可是哪里不舒服?无恤他还醉着酒吗?”于安关切地给我递来了一杯清水。 “不,他醒着。我们……”我抓着四儿的手,只想扑进她怀里大哭一场,可看着她和于安的脸,我却突然不能动弹了。一样的人,一样的房间,可过了这一夜,我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像是一个拘谨的客人坐在主人的房间里,我像是一个外来者冒失地闯进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我松开四儿的手,转而用力地握住了案几上的竹节杯:“对不起,天没亮就吵醒了你们了。” “说什么傻话呢!”四儿跪起身子爬到我身边,双手一张紧紧地抱住了我,“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不过你知道的,无论生什么,我总是帮你的。” 四儿的手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我把脸埋在她温暖的怀抱里,眼睛一阵阵地酸:“四儿,由僮死了,无恤杀了他……” “你说什么?赵无恤杀了由大哥!为什么!”四儿落在我头上的手一下僵住了,“这不可能!由大哥在秦国,我们在鲁国,这中间隔着好几千里路呢?”四儿握着我的手臂硬生生把我从她怀里拽了出来,“你这人是不是喝醉酒又睡糊涂了?” 我看着四儿一脸错愕的样子,懊丧地摇了摇头:“我也希望自己只是喝醉酒做了一场噩梦,可由僮的尸现在就躺在我房间的地上。他进屋行刺无恤,无恤杀了他。” “无恤受伤了吗?你呢,你有没有受伤?”于安现了我胸前的一抹血迹紧张地蹲了下来。 “我没事,无恤身上沾了很多血,但我猜那上面没有他的血。” 闻言于安长舒了一口气,起身穿上了自己的外袍:“四儿,照顾好阿拾,我先去看看无恤!”他按了按四儿的肩膀,拎着长剑飞快地窜出了房间。 “阿拾,我不明白,由大哥这些年一直跟着将军守在秦国。他和赵无恤认识吗?他们之间有仇怨吗?”四儿扶着我的肩膀,哽咽道。 “他们……四儿,有件事我没同你说过,就连将军那里,我也一直瞒着。” “什么事?可是和由大哥有关?” “嗯。那年,你随家宰回平阳探亲,雍城生了一件大事。那时候,太子鞝还活着,他在自己的寿宴上遇上了刺客……” 由僮的死唤起了我心中尘封已久的记忆。那一年是我在将军府生活的最后一年,那一年伍封离开了我,无恤走进了我的生活。我用指甲轻轻地抠着竹节杯上的一处突起,把自己当年在教坊之外如何遇见兽面人,如何设计陷害瑶女,如何助伍封洗脱嫌疑,以及后来如何知晓由僮心事的经过都细细地同四儿讲了一遍。 四儿起初还因为由僮的死难过伤心,但听到后来,她已经被事情背后的曲折过程惊呆了。 “你是说,赵无恤就是那个兽面人,由大哥知道了以后要杀了他替瑶女报仇?” “嗯,由僮当年在瑶女坟前起誓,说要手刃兽面人替她报仇,再了断自己向将军赔罪。其实,我曾经在费邑街头看见过他一次,那时他戴着斗笠,我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我根本没料到他会查到无恤的身份,更没料到将军和赵氏的联姻会出现变数。” “由大哥可能早就知道兽面人是谁了,但碍着赵先生是赵氏的人,将军又要与赵氏结姻亲才一直忍着。如今,婚事吹了,他就存了求死的心追到鲁国来了。” “可如果无恤没有杀了他,我可以劝他回秦国去。事情过了那么久,将军不会要他死的。”
“傻阿拾,将军也许会原谅他,但是我想……也许一开始,不能原谅他的就只有他自己吧!”四儿长出了一口气,感叹道,“不过我还真没想到,瑶女喜欢的人居然会是赵先生……阿拾,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兽面人就是赵先生的?” “我们在智府的那几日。我知道智瑶不是兽面人后,就开始怀疑无恤当初是故意用白檀香引我误会了智瑶。”赵氏和智氏是死敌。当年,无恤计划刺杀太子鞝嫁祸公子利,是想引起秦国内乱阻止秦军攻晋。他的计划成功了自然是好,万一失败,他也早做好了要把秦人的仇恨嫁祸给智氏的准备。在秦国公室因刺杀一事排斥智氏时,赵氏就可借机和公子利达成盟约。雍城一战,秦国又欠了赵氏一个人情。当年无恤的计划虽然被我破坏,但在最后关头他却利用了一枝白檀香,赢得了更大的胜利。我送桃花酿是为从他口中套话,结果自己却反被他利用。现在想想,原来我们的初识就充满了算计和谎言。 “阿拾,那你现在是在责怪赵无恤当初要杀你吗?”四儿的声音把我从过去的回忆中拽了出来,我捏着她的手低下了头:“不,那时候我们是敌人。为了制止秦晋吴三国大战,他只是做了他该做的。” “那你是责怪他杀了由大哥?你更希望是由大哥杀了他?” “不,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他至少应该再给由僮一次机会,他至少该对瑶女之死心存愧疚……四儿,他不该是这样的,虽然他把自己善良的一面藏得很好。但是我知道,他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是个讲情义的人,就像他对阿鱼,对他手下的每一个人。我们从临淄城一路逃到鲁国,他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牺牲。可今晚他说的那些话,他杀由僮时的神情,让我觉得自己几乎要不认识他了。” 四儿摇着我的肩膀强迫我把头抬了起来:“阿拾,我实在不明白你在想什么。难道,你更愿意赵无恤现在还喜欢着瑶女,惦记着瑶女?”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四儿的话把我逼到了一个死角,我脑中一片混乱,一时间竟找不到有什么话可以回答她。 今晚的四儿镇静得让我有些吃惊,她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杏眼少了几分波光流转的天真,却多了几分沉着和深透。我转头看了一眼凌乱的床铺,又沉下心思细细地打量起她来。一夜之间,她好像变了一个人。难道,这就是女孩和女人的差别? “阿拾,也许我不像你懂得那么多,可我知道赵无恤他喜欢的人只有你一个。你前几日不在,他脸上几乎见不到笑容。别说鱼妇,就连我和阿鱼都不敢同他说话。可你回来后,他整个人就像化了一层冰。还有他看着你的样子……”四儿嘴角微微一抽,低垂的眼睑敛去了她眸中的光芒,“如果有一天,于安也能这样看着我,我便是死也甘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