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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微亮,隐约在晨曦中的朝云仿佛一只贪婪的野兽,正在撕咬着夜的最后一丝血rou。 长街依旧冰冷,青石地上已蒙上一层薄霜,深秋的清晨总是比夜还要凉,张楚蜷了蜷身子,却还是不由得颤抖。冷的或许不是他的身体,而是心。 倒夜壶的老人偻佝着身子,背上仿佛压着一块看不见的石头,已将他的脊椎压弯了。老人推着一辆斑驳肮脏的板车,步履蹒跚的走在长街上。每到一户人家门口,都要停下脚步,去替他们清理门口的夜壶。 当这条长街还是一条泥路的时候老人就已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倒着夜壶。现在,老人的脊柱已压弯了,眼睛已浑浊了,满头的黑发也已变成一片花白。他甚至已不记得自己到底干了多少个年头,唯一记得的就是每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要起来,推着板车,到这条萧条的长街上倒夜壶。 张楚忽然停下了脚步,木立在那里,静静的看着辛勤工作的老人。老人每次弯腰去拾夜壶的时候动作都十分缓慢,将夜壶放到板车上之前都要停顿一刻,好像是等着脊椎从弯曲的状态恢复过来才能进行下一个动作。张楚的眼中忽然流露出一种崇高的敬意。 每个人都能看到别人的快乐和愉快,可张楚却偏偏能看到别人的苦难和凄凉。这好像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或者,他本就是一个悲苦的人,只有悲苦的人才更容易看到,更容易体会到别人的悲苦。 老人是否也替宋晚词的家倒过夜壶?宋晚词现在在做什么?是拥着他的妻子沉浸在甜美的梦乡?还是已早早的起来用他那双苍老结实的手拿起锄头下地干活去了? 张楚做梦也想不到宋晚词已经死了!因为,他看到宋晚词尸体的时候觉得就像是在做梦! 桌上留着的还是昨夜的那根残烛,只是,烛已燃尽,烛泪也已落尽,宋晚词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土屋的大门敞开,宋晚词跪在门前,双手合十,脸色惨白,呼吸也已和昨夜的冷风一样,永远消失在天地之间。 张楚从没有见过如此奇怪的死法,他甚至曾经亲眼看到过一个人被五马分尸的场面,却实在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是跪着死的。 宋晚词为什么会下跪?难道他临死之前正在哀求凶手能够放自己一条生路? 张楚俯下身子,静静的看着宋晚词。他依旧穿着昨夜那件破旧不堪打着补丁的棉袄,身上却找不到一处明显的伤口,甚至连致命伤都没有。他的双目空洞无神,眼白却一片血红,那是他死的时候双目瞬间充血,经过寒气的侵袭而凝结在了眼眶之中。 宋晚词为什么会死?他已退隐江湖十五年,又有谁知道他隐居在这里?昨夜他刚来过这里,为什么宋晚词就死了?难道,竟是自己将凶手引到了这里?宋晚词死的时候为什么要下跪?像他这样的硬汉究竟会为了什么下跪? 张楚的脸色忽然一片铁青,好像戴上了一张青铜的面具。他纵身跃向里屋,他实在希望是自己想错了。 当一个人希望自己错了的时候,那偏偏是事情的真相,只不过,他还没有准备好去接受它罢了。 血已经干了,变成了一种紫红发黑的颜色。浓重的血腥味和腐尸的味道简直要让人呕吐。 血是从一个女人身上流出来的,现在,这个女人已经死了,该流的血也已经流干了。 张楚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抖,已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愤怒。他简直快要站不住脚,重重的跪将下去。 柳素的脸已僵硬,所以那种狰狞的表情也永远的留在了她的脸上。 她的身体赤裸,衣衫已被撕碎,散落了一地,身上赫然留着十七八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每一道伤口皆深可见骨。血是从她的下体流出来的,一块宛若人形的红色rou球滚在地上,身上还连着一条瘫软干瘪的rou带。 那是脐带,那个已成人型的rou球就是他们还未出生的孩子。 张楚忽觉胃里一阵翻腾,弯下身子开始呕吐,他本没吃过什么东西,自然也没有什么可以吐出来。现在,他快要把胆汁都吐了出来。他可以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强烈而愤怒。 现在,他已完全明白宋晚词为什么会下跪,能让这种男人下跪的只有他的家和他的家人。柳素死前显然被人侵犯过,在激烈的反抗中才会掉了孩子。这样的女人虽然平凡,虽然贫穷,却一定将贞cao看的比什么都要重要。她们这一生只能有一个男人,若是她们的贞cao受到了侵犯,简直比死还让她们觉得难受和羞愧。柳素被侵犯的时候,宋晚词可能被了点xue,显然已失去了反抗还手的能力。谁都不愿看到自己的妻子被别的男人侵犯,所以,他只能跪下,去哀求那个魔鬼一般的凶手。可是,魔鬼终究是魔鬼,柳素还是遭到了侵犯,宋晚词还是死了,甚至,连那个还未出生的婴儿都不放过。 张楚的拳头已在“格格”作响。他身上的每一寸肌rou都因为愤怒而鼓胀。宋晚词只想要个家,他有错吗?为什么他的妻子会死的如此凄凉?为什么那无情的凶手要毁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家庭? “我已成了家,有了一个贤惠的妻子。而且,我们马上将拥有第一个孩子。” 宋晚词的话仿佛回荡在张楚耳边。一个像宋晚词那样的人入了江湖,自然会拥有名声和地位。一个江湖人若是愿意抛下他半辈子打拼得来的名声和地位隐居在如此一个偏居一隅的地方,踏踏实实的做一个庄稼汉,实在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决心。这种勇气和决心,甚至胜过了让你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 张楚打从心里佩服宋晚词,佩服他的勇气和决心,佩服他那种毅然决然跟随自己的内心去做决定的人。他不愿为唐晚诗报仇,或许是一种不义的表现。可是,他为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为了他的家敢于让自己身处这样一个不义的位置。没有人会怪他,也没有人会瞧不起他,因为他是一个丈夫,也即将是一个父亲,一个男人为了自己的家哪怕负了天下人都无可厚非。因为,天下不是他的世界,家才是他的全部。
一个人一生中或许能扮演很多角色,可你真正能扮演好的却有几个?当你是一个丈夫是一个父亲的时候,你哭着忍着也要将你的角色扮演好,如若不然,家就散了。家,可以让一个男孩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他给一个男人带来的成熟与担当是任何事情都给予不了的。 家,也可以将一个叱咤江湖的武林高手变成一个普通人。 可是,江湖好像偏偏容不下家,容不下骨rou亲情。这本就是一个残酷的地方,每一个人似乎都要扮演着一个无情的侩子手才能让自己存活下去。宋晚词只不过不想再继续扮演这个侩子手了,只不过想离开这个无情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从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背弃它的人。 这就是江湖的残酷,江湖的现实,也是江湖的悲哀。 张楚将身子转了过去,已不忍去看眼前的一切。他的心好像被揪了起来,疼的已让他的额头沁出冷汗。他本就不是一个无情的人,他总是能够看见别人的苦难,并且在自己身上放大。所以,看到别人痛苦的时候,他实在比那个人更加痛苦。他曾痛恨自己这种近乎病态的同情心,却始终无法控制它。有时候,感同身受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苦难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若一个人长时间沉浸在苦难里只能将自己所有的快乐都掩埋在心中那一片深不见底冰冷的死海里。 天色已完全亮了,晨曦照进屋内,将这片血腥染上了一层苍白,无力的苍白。 苍白的是血,无力的是心。 纵然愤怒在沸腾,哪怕心在绞痛,张楚已不得不离开。再过一会儿,长街上的人都会醒来,也会发现这里发生的一切,若别人看到他在这里,自然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张楚准备离开的时候,门外已出现了一条偻佝人影。他弓着腰,背上好像压着一块看不见的石头。 倒夜壶的老人怔怔的看着屋内的一切,恐惧的盯着张楚,一双眼珠子几乎已要全部凸了出来。 张楚苦笑,他已能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了。 老人惊呼的时候,他已不见了。接着,老人又发出了一声更加凄凉的惊呼,他活到这个岁数,自然见过死人,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凭空在眼前消失。 张楚已掠上屋脊,冷风如刀,将他的脸割的有些刺痛。眼前是一条连着一条的屋脊,好像已连成了那条冰冷的长街。 他实在不愿再去想这些事情,可越不愿想起的时候,这些事情却又都清清楚楚的浮现在他的脑子里。他忽然觉得自己原本站在江边看着一个湍急的漩涡,可看着看着,那个漩涡却已在不经意之间将自己也卷了进去。 每当他痛苦的时候就想喝酒,他并不是一个酒鬼,也不喜欢喝酒,只喜欢喝醉。喝醉了就能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可是,想要喝醉唯一的方法却只有喝酒。 世上岂非有很多事情都是那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