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滴血
“审核待定之科考,这是整个画院、书院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如此难得一见,难道不准许我这个好奇的家伙旁观么?” 张奉之笑呵呵的说出这句话,十分随意,却又带了一些居高临下、理所应当的味道。 对面的人即便与赵艺学的关系再好,毕竟也只是一个仆从,哪里敢与张奉之直接硬碰硬的?于是只阴沉着面孔看了张奉之片刻,最终也只能妥协下来。 “这事情小人恐怕做不得主的……” “做不了主没关系。”张奉之呵呵的笑着,一派温和,“我去拜见一下赵大人本就是应该的,如果赵大人准许的话,我再厚着脸皮凑个热闹瞧瞧,又有什么不可呢?” 仆从不敢再说什么,躬身应了,少不得又看了依旧淡淡微笑着的楚风一眼,前方带路领着二人往考场行去。 “赵大人为楚大人安排了一个特殊的场地,这里是山水院最为清净的房间了,不会受到太多无谓的干扰的。” 仆从打开房门,一股淡淡的霉味随着冬风的涌动而隐隐浮现起来,桌椅上灰尘厚重,炉盆空空如也,没有半点柴火,似乎也许久都没有用过了。 这的确是楚风从没有注意到的山水院角落,整个房间几乎没有什么采光,昏暗的让人感觉有些压抑。 张奉之微微皱了皱眉,看了看桌子上已经准备好的笔墨纸砚,以及层层叠叠的灰尘,走上前去,打量了片刻,忽然问了一句:“这里以前……是王希孟的房间?” 楚风听到这一句,不免愣了一下。 “是,自打王大人离开之后,这里一直就空闲下来。”仆从道。 楚风心中泛起种种疑惑来,王希孟“离开”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现在就已经英年早逝了么?他以前在画院的房间,为何是这样孤僻昏暗的地方呢?颇得徽宗赏识的王希孟,怎么会落魄到这样的地步? 而且,听这二人说起王希孟的语气和表情,似乎颇有些其中的隐情在其中的。也不知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又涉及到了什么样的隐情…… 这些话,楚风深有疑虑,只是现在却问不出来。 张奉之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看了那仆从一眼,轻笑道:“赵大人找了这么一个地方让楚郎考试作画,似乎颇有些用意了。” 那仆从自然明白张奉之所说的是什么,这时候却面无表情的装傻:“赵大人为了找一个清净的地方的确是煞费苦心,毕竟我们山水院本身人数就不少,若是楚大人作画的时候却被人打搅了,那实在是很不好的事情。” “呵呵。”张奉之皮笑rou不笑,先到桌子旁为自己磨墨,写了一张条子。 “张大人您……”仆从皱了皱眉头。 “忽然想起人物院的一些事情来,我一时在这里也忙不开,只好写张条子递回去。”张奉之微微一笑,“怎么,这么点事情也要管的么?你们山水院的规矩倒是够大的。” “小的不敢。”仆从面色微黑,“小的这就帮张大人递过去……” “您是赵艺学的仆从,听说是从家中带来的?呵呵,百闻不如一见。您这样的身份,我哪敢劳烦与您呢。”张奉之笑着言说,走出门去,随便叫了一个路过的仆从,吩咐将条子送到山水院中。 不管怎么说,张奉之的身份摆在那里,寻常的仆从和小官员是不敢抗命的。 仆从的面色愈发难看起来。以他的身份和能力,已经无法继续稳定住整个局面了,如果再任凭张奉之继续下去,很多已经安排好的事情恐怕会被掀翻,一些计划也必定会与原定的目标失之交臂。 这是他一个小小的仆从无法承担的后果。 “奉之么?又来凑热闹?” 笑呵呵的声音穿了进来,仆从闻声如蒙大赦,他期盼了这么久,总算是盼到了他的主子。 赵艺学满脸和煦的负手走了进来,打量了一下屋内的几人。 楚风三人连忙施礼,口称“大人”。 “不必拘礼,不必拘礼。”赵艺学伸手虚扶他们起身,又打量了一下屋内的陈设,叹息道:“王大人离开之后,这里就荒凉下来了,现在看起来也真是可惜。如果不是楚郎要考校一番,我这个上了年岁的人一时竟都想不起这个地方来……对了,奉之,我原本就寻思着,你今日恐怕是会过来瞧瞧的,只是没想到竟然来的这样早。楚郎虽然是我山水院的人,却一直多受你的照拂。我这个做艺学的,也要在这里替楚郎多谢你了。” 这话中明显带刺的,连楚风都听得出来。 张奉之倒也不疾不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笑呵呵的道:“楚郎与我也是颇有渊源的,不知赵大人是否听说过。之前樊楼那一夜,我也是评判之一,一时惊骇与楚风作人物画的才华,之后又听说了他要考画院的事情,心里便一直惦记着。呵呵,之后又发现他是傅乐和傅大人的同门师弟,大家的关系都不怎么遥远,又一起喝了几顿酒,自然就互相熟络起来。哎,说来也是楚郎这孩子太过倔强了些,说是喜欢山水,于是画科考试非要报山水科。我劝过他多少次的,他都不肯听。哈哈,结果落到了赵大人的手里……” 张奉之说到这里,有意无意的停顿了一下,笑眯眯的看了看赵艺学的表情,而后才接着道:“不过这也是很好的事情,赵大人是百代不世出的人物,天分能力都是上佳的。楚郎你能够跟随赵艺学学习,自然是十分幸运的事情。” “是,张大人所言甚是。”楚风淡笑着,微微躬身一礼,“这些日子以来,楚风受益匪浅。” “楚郎是自己悟性高,天分好,我是不敢居功的。”赵艺学淡淡道,“我也一直很看好楚郎,现在的年轻人,能够这样杀下心来埋头作画的已经不多了,楚郎还能如此,绝对是很难的事情。我是很看好你的。只不过……” 赵艺学将话头一转,声音也微微严肃起来:“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管咱们私下里如何行事,对其他人有什么看法。画院毕竟是官家的画院,很多东西都不是咱们自己能够决定的。就如同这一番审视待定,是官家选拔出楚郎当日就已经确定下来的东西的,咱们这些做下属的,自然要好生执行,绝对不可敷衍了事。二位说呢?” 面对着这样的官腔,楚风二人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只同样回复一些官样文章罢了。 “下官之前还在谈笑,说咱们画院、书院成立至今,似乎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审核待定,到底应当如何审,又有何人定?不知官家可给了明示?呵呵,我也是好奇而已,想必咱们画院里,如同我这般好奇的人也是不少的。不知赵大人能否给个面子,早早的告知一声,也让我能假装自己博学的出去宣扬一番呢?” 张奉之这番话说的巧妙,其实是在暗暗点明赵艺学:你别以为这事情别人都不管,没有人盯着的。我们这一派的人多少双眼睛瞧着呢,你若是敢做出一点有纰漏的、有违皇命的事情,小心我们上本子参你! 赵艺学自然能够听到其中的威胁,他早已料到了会有人来充当耳目,只是没想到张奉之会把事情做得如此明显。于是只笑道:“其中的种种,官家已经明示过,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只不过与寻常的画科考试相同,随意命题作画即可。至于评判方面……呵,楚郎是我们山水院的人,官家的意思是,也不必多么费事,由本官自行评判就好了。” 楚风闻言眼眸微垂,悄无声息的看了张奉之一眼。 张奉之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这时候在袖子的掩饰下左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动作,面上却不禁流露出讶异来:“竟是如此么?我还以为总要由几个人一同评判呢!哈哈,看来官家对赵大人的信任与日俱增啊。我们这等小人物实在是望尘莫及。” 赵艺学闻言佯怒道:“张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认为我捏造事实、假传圣旨么?” “这样大的罪责,下官哪里敢随意扣帽子?下官是真的满心佩服,赵大人多虑了。”张奉之道。
赵艺学收敛了怒意,淡淡的点了点头,道:“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的确说清楚比较好。奉之你如今在这里倒也正合适了,也省着之后有人再说我如何弄权,如何自作主张了。你倒是可以帮我做个见证。” “赵大人的公平正直画院中谁人不知呢,见证什么的,实在多余。” “话不能这么说,”赵艺学似笑非笑的看着张奉之与楚风,就像是看着瓮中之鳖,“总有一些人舌头比较大,虽然身为男子,少不得说一些三姑六婆之类的言语。对这种人,我是素来不喜的。不过要是想止住他们的话头,自然要用正确的方法。比方说,把事实摆给他们瞧一瞧。奉之,你说呢?” …… …… 这是宣和初年十一月的一天。 对于整个东京城来说,这是一个十分平凡的日子。 所有人都在继续过着寻常的生活,商贩们在清晨推着车来到东西两市,用清脆漂亮的声调唱卖着,只不过偶尔也会因为一阵子冷风而冻得缩一缩手脚。 街上的行人因为寒冷而纷纷行色匆匆着,双手揣进袖子里,顶风走路时恨不得把脖子都塞进胸口里,厚重的棉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对小孩子们来说,这却是最好的世界。 漫天满地的白色让他们有了新鲜的玩具,搓成的雪球满院子的飞舞着,偶尔也会砸到自己的父母长辈身上,于是少不了一顿喊骂,惊得孩子们作鸟兽散开了。 嬉闹声却很久很久才会散去的,积雪是个很有趣的东西,仿佛能够吸引住这些音浪一般,尤其是快乐的声音,就这样吸附着,用雪片包裹着,然后很慢很慢的释放出去,持续许久许久的时间。 就是在这样的积雪之地,一个逼仄清净的小巷子里,三五个孩童被父母撵着跑远了,只有笑声在积雪与左右冗长冗长的墙壁间徘徊不散着。 孩子们愉快的向前跑着,却有一个年纪太小的小丫头忽然摔倒了。 她看着小伙伴们远去的背影,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因为厚重的积雪埋住了她的小短靴,于是整个右腿都拔不出来了。 同伴的身影在巷子中远去,一个轻微的弧度过后,就完全消失掉了。 梳着包包头大概只有三四岁模样的小丫头害怕了,心里又被委屈充斥着,于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四下无人,只有哭声在巷子里来来回回的摇摆着。 而这个时候,一个身姿高挑,穿着一身黑衣的人从墙的另一头翻了出来。 这人大概是喝多了,竟然会在不走大门,非要翻墙,而且这人的脚步也有些不稳,跌跌撞撞的,耗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稳定住了身形。 有一种淡淡的奇怪味道从这人身上传来,小丫头眨了眨眼睛,仔细的想了想,觉得家中过年杀鸡的时候,似乎就是这样的味道。 黑衣人这时候已经拽下了自己的面纱,露出了一张与中原人不大相同的脸。那双淡蓝色的眸子里显出几分疲惫来,她想着昨夜的种种,靠着墙,稳定住自己的呼吸,大口大口的吸入冬日冰冷的空气。 她的右手压在左肩上,一滴鲜红的血液不知从何处留下,落在了雪白雪白的积雪之上。 血腥气就此传了出来。 “二丫!二丫!你在哪儿?” 遥远的地方传来童稚的呼唤,那声音中明显带着焦急。 摔倒的小丫头一下子就听出了自己哥哥的声音,肚子里的委屈一下子释放出来,哇的一下子,哭的更加凄惨了。 直到被哥哥从雪地中抱出来,小丫头才用袖子擦去了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再去看时,那黑衣人已经没有了踪影。 雪地上还留有一丝淡淡的红,但小小的孩子并不十分清楚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