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影转斜廊 6
这边弥裳目瞪口呆地在门口呆愣了足足两分钟，老詹竟然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泪水兀自稀里哗啦地往下流，砸得弥裳心里生疼。 最后她终于回过神过来，赶紧把门关好。然后一把抓住如月的手，说：“怎么啦？你！你不至于生我这么大的气吧？都好几天了啊……你就是恨我，也不能，也不能恨——这么久吧？” 她第一次有些张口结舌。若在往日，无论是老詹老刘老佟，一定会因此鼓掌大笑：看到巧嘴口吃和看到彗星出现一样的难得啊！可是现在的老詹，却如气息奄奄了无生意一样。 “如月……你，就原谅我嘛……” 詹如月已经回转身，一头扑在床上，沉痛地抽噎起来。那是一种没有哭喊没有嘶叫甚至没有声音的哭，可是就是那低低的却又悠长的愁怨在肝肠间碾压穿刺的气息的微音，令弥裳腿发颤心发虚，连脚步都开始漂浮了。 什么样的朋友才会这样为自己忧心啊！ 什么样的真挚才会有这样的动人啊！ 弥裳自己的眼泪也来了。这个和争气不争气无关。她本来就是个在人前沸腾，其实内心常常寂寞的人。这一切也无关乎伪装或者做作，她只不过是不习惯让自己给别人施加重量和产生影响而已。好多话，如果无法言说或者说了只给爱自己的人徒增烦恼，那么，弥裳宁肯不说。 所谓吞咽悲凉，所谓细细切割心肝的感觉，盖莫过于一个女子心里无人可诉的爱恨情愁了。弥裳快乐的时候是真快乐的，仿佛她自己也在努力，努力将自己从失望甚至绝望的状态里拉出来拽出来抢出来。她在与老詹等几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是快乐的，她珍惜这份快乐并且感激这些带给她自己欢愉的姐妹！即使这快乐像是秋日浓云的间隙里偶露的微光，也让她有那么些时刻喘息，有那样的心情微笑…… 可是，老詹呵…… 弥裳回身摸着了电灯开关，屋里亮了。 灯这一亮，弥裳就觉得事情不对了。老詹的屋子里一向是井井有条纹丝不乱的，可是现在，地上却到处是碎屑桌上扔着破碎的镜框与纸片。弥裳懵了。 她走过去翻开那些纸片，显见是日记本的碎片。还有照片的碎片。常常在影片中，有些导演很弱智的让演员把日记撕碎或者把照片剪开——一般是一刀下去，你是你我是我的意思。人类杀戮的性情虽然在现代社会被类似“文明”或者“进步”的外衣掩盖了，却无形中有更多的形式去揭示死亡——也就同时有更多无辜的东西，替我们去碎，替我们去死。 包括感情吗？ 包括这满地的心事吗？ 包括，这在地上零碎地微笑着或者只留下方寸面孔和一只眼睛的那两个人吗？ 老詹可不是只是简单地把两个人的照片剪开，一分为二界限分明的样子，而是统统地撕碎了剪碎了——包括那个温文尔雅的杜子若，也包括那个灿烂开朗的詹如月。 原来笑脸破碎之后，其形如哭；原来扬眉断裂之后，其状如怒；原来皓齿粲然粉碎，其色如刀！ 弥裳用手本能地敛了敛地上的纸片，又无可奈何地放开。 她起身，走到床头，再不说话。只是用手轻轻地托起如月的头——她不知道自己喝醉的那晚，如月也曾经这样，这样企图用手，给她一点力量，给她一点支撑——如果说，她不能给弥裳一点清醒的话。 一双手可以做到什么呢？除了照顾我们自己，除了衣食住行指点挥斥，我们的手，原来可以，原来——真的可以，给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温暖。 这温暖，令人安详；这温暖，也令人软弱。 如月的声音又似海底的暗潮般汹涌起来，终于，冲破了她自己的压抑和扼制，她抱住弥裳的脖子，将自己的头脸一应杵到弥裳单薄纤弱的怀里，哀哀地哭，恸恸地哭，断断续续，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哭了有一个小时之久。当她的嗓子再也哭不出声音，当她又开始像那次运动会后一样绵软地伏着，无声无息的，只有肩膀的抽搐，告诉弥裳，这个人，还有生命，还有呼吸。 弥裳是一眼看到那剪碎的照片和撕毁的日记，就开始知道如月不是生自己的气了。一定有什么别的事情发生了! 别的惊天动地令人魂破神飞的事情，否则，她绝不会看到这样的老詹！ 两个人那么接近，她如此了解老詹。她们之间的差别，在于弥裳对大家说的都是实话，但是有些话她选择不说——或者，是不得说无言可说。而老詹，是无话不说。 詹如月对于弥裳越了解，也就越信任她。这样一个人的个性很可贵，她貌似无话不说的，但是她又从来不说伤害别人或者任何搬弄是非的话。弥裳在如月眼里，就像是那个开口在耳朵而入口在胸膛里的小金人，你可以把她当做录音机，但是她绝不会肆意的播放：除非你自己亲自来，按动那个播放键，并且找到自己想听的关于自己的内容，否则，她会把一切放到心里，也许生根，但是绝不发芽。 本来弥裳酒醉那晚，如月是十分生她的气的。一个人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并且反常地去那些别人知道她去了之后都会感到吃惊的地方，如月真是难以置信。她从医院离开去单位的时候，还是气呼呼的。想这个妮子没治了，不管她了！ 可是不等着到单位她就心软了，脑子里都是弥裳要死要活的样子。有些人自己不喊疼，可是却让别人疼在心里，弥裳常常就是这样的人。而熟悉她的人也知道她就是嘴硬，而她嘴硬，常常是出于习惯，或者出于一种孩子般单纯的善良：她不愿意自己的**，吵到别人。 而老詹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呢？ 可是老詹就在那晚从公司忙完去医院看弥裳的路上，接到了她的男朋友杜子若的电话，然后，一切，就都变了。 天暗了下来——天，裂了下来。如月从来没有担心过的事情——天原来真的会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