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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蕊已经陪着王家茶楼的叔叔婶子和晓螺找了五六天了，官也报了。只是如今，官府都忙着宫里头的差事，哪有空管一个无关痛痒的、失踪了的一介草民。 阿蕊已经越来越绝望了，城里城外都找遍了，王家哥哥是个实诚人，又没有仇家，不会无缘无故失踪了的。她越来越深信王家哥哥的失踪定然与那天夜里的发生事情脱不了干系，只怕已是凶多吉少。她看着王家叔叔和婶子还有晓螺meimei，伤心欲绝，眼睛都哭干了的样子。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晓螺抱着她哭，直要哥哥，王家哥哥人好，对自己的meimei更是千依百顺，她知道，是她害了王家哥哥的，是了，冯大娘也是因她而死。 今天是新帝登基的日子，可她的心头，为什么这么不安，为什么！ 六月三十日，卯时，京师皇城奉天殿，新帝的登基大典。 先帝在位时，一早就令尚衣监已经为朱允炆定制了十二章衮冕服。此刻，京师中文武百官，不论官职大小，俱由奉天门而入，在奉先殿前，等候随新帝一同祭祀社稷，举行登基大典。 乌云一层盖过一层，天被压得密实，暗沉沉的，连皇城内的重檐琉璃瓦都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蒙上了一层颓灰的颜色，仿佛仍然在哀悼着大明开国太祖皇帝的离世。 卯时四刻，朱允炆身着十二章衮冕服，一步一步往奉先殿前而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上奉先殿，却是他第一次正式以皇帝的仪仗前往奉先殿。今日，他，朱允炆，登基。 他走到奉先殿前，他知道，这些文武百官都是他皇爷爷生前为他精心布局而成。 可是，为何今日，真正以帝王的仪制来面对他们时，他却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这叫他隐隐不安。十二章衮冕服繁琐而沉重，在这六月里，似层层枷锁，累赘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还好，他顶戴赤金架玄朱复色五彩玉珠十二旒冕冠，十二串五彩玉珠遮住了他的龙颜，没有人能看见他脸上的神色。 昌盛原本就是尚宝监的尚宝卿，先帝驾崩，新帝尚未登基，皇帝玉玺名义上交由礼部代管。此刻不过是由礼部尚书陈迪走个过场，将刚刚放在他手上的皇帝玉玺再由他亲自呈到新帝面前，由昌盛代为接过，陈迪立刻退回自己的位置。朱允炆深深吐出一口气，似将胸中的浊气尽数去除，衣摆袖袍一挥，端坐于龙椅之上。 左右两边各两人，统共四人，鸣鞭升起，四声合一，分毫不差。 昌盛尖细的嗓音响起，唱赞道：“拜……跪……兴……平身。”万声齐发，响彻京城：“吾皇万岁万万岁。” 朱允炆朗声道：“先帝在时，时常教导，当施仁政，以文德治天下，朕已着礼部商议，下一年，为建文元年。” 昌盛尖细的嗓音再度响起，唱赞道：“拜……跪……兴……平身。”又一次，万声齐发，响彻京城：“吾皇万岁万万岁。” 朱允炆继续道：“太常寺卿黄子澄，上前听封。” 黄子澄出列，跪下道：“臣在！” “即日起，兼任翰林院大学士，可出入乾清宫议事。” 黄子澄三叩谢恩，归列！ “兵部左侍郎齐泰，上前听封” 齐泰出列，跪下道：“臣在！” “即日起，擢升为兵部侍郎，兼任翰林院大学士，可出入乾清宫议事。” 齐泰亦是三叩谢恩，归列！ 接下来，应该是胡观了。虽然，大明公主的驸马一向都只是挂闲职。但是，黄子澄和齐泰很清楚，新帝能不受垢议，顺利登基，南康公主的驸马，功不可没。 不料想，昌盛唱赞声又起：“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黄子澄和齐泰心下纳闷不已，胡观却在心里浮出了一个微笑，如今，暂时是功成身退的时候了。新帝若这么快就把如此大的恩情给还了，那就真地枉费了他的一番苦心，太得不偿失了。 满朝文武谁也不会没有眼色到这个地步，这时候还有本启奏，一众人等，恭送皇上。 朱允炆已经搬到了乾清宫，这个他曾经陪伴太祖皇帝的地方，而他的衣服早已里里外外地被汗浸透了。 换过常服，他看着这个他皇爷爷曾经处理国政的地方；这个他曾经无数次在这里陪伴皇爷爷的地方；这个皇爷爷手把手地教他如何登上九五之尊的地方。是了，他幼时开蒙还是皇爷爷亲力亲为的呢，也是在这乾清宫。 物都是旧的，自己却成了主人，反而觉得陌生了。心中感慨万千，最深的，是愧疚。外头的天依旧灰蒙蒙地，闷闷地压得人烦躁不已，他抬眼向外望去，第一次觉得，这皇城，仿佛望不到尽头，却又什么都看不清楚。如今乾清宫正殿，寝殿，都已经摆上了巨大的蟠龙冰雕，风轮带着舒适的清凉吹来，他索性叫人把门窗都关上，“嗯”，这样感觉舒服多了。 午后，黄子澄和齐泰求见，朱允炆宣他们进来。 他们二人，自然是为了胡观而来。 二人问起时，朱允炆道：“朕知道二位大人会有不解，但其实是南康公主昨日连夜求见先帝的宁妃，不愿驸马被委以重任。” 二人愕然，齐声问道：“这是为何？” 朱允炆道：“朕本来也很奇怪，但后来听南康公主言明缘由，觉得公主顾虑得甚是。正因为，朕的原因，她和驸马都不愿意驸马在这个时候官居要职。因为，不同寻常，太过招眼，有违初衷了。虽然，朕也觉得驸马确实是个能干的，奈何，公主和驸马一力请辞。” 黄子澄点头道：“如此看来，公主和驸马真是一心为皇上着想。”顿一顿又道，“皇上，按仪制，皇上的后宫，先帝的宫眷都该有敕封和追封，先帝的公主也应该加封了。” 朱允炆有些疲倦道：“正在安排，不日就会有旨意了。” 如此，二人知道皇上这些天也是累坏了，于是识趣地告退。 昌盛呈上一青花瓷小碟道“启禀皇上，东宫的娘娘知道皇上今儿个定是累着了，让奴才提点着。这是方才娘娘送来给皇上的，因着皇上和二位大人在议事，便不许奴才回禀，放下就走了。只交代奴才，小心伺候着皇上。” 朱允炆一看，并没有什么特别，浅浅的琥珀色，一闻就知道是用荆花蜜做的冻凉糕。这两天当真是累坏了，这时候，若再来繁复的点心更叫人腻味，不若这荆花蜜冻凉糕一块块的简简单单，入口爽滑，甜润微酸。昌盛又给他奉上了一盏松宁松萝，也是皇爷爷生前最喜欢的茶，配着这点心，刚刚好。 马舜华是皇爷爷给他选的，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好。 论容貌，端庄秀丽，论举止，得体大方。这么多年，恪守着本份，对他也是以全心相待，体贴入微，心无旁骛。而且，他们已经有了孩子，他这样想着，既然，登基了，这后宫，该敕封的，就敕封吧！ 本来这一切都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叫来了毛骧，吩咐他，速速去苏州看看，阿蕊怎么样了，让宋华暗中监视着，若是人接走了，立刻禀告。 朱允炆想起那晚她对他说过的话：“只求，一口气，一条命，一生平安。”也好，若没接，就让她在酒馆呆着吧。若是接走了，将来动了燕王，刚好还能将她放在自己身边。 他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不可以，他要是这样做，皇爷爷是不会原谅他的，将来他如何有面目去见皇爷爷。那只能，将来有一天动燕王时，仍就让她自生自灭吧！ 于是对昌盛道：“去东宫传朕的口谕，朕今日独自歇在乾清宫，封后的旨意，三日后下。至于封后大典，因着还在孝期内，就免了，一切从简。” 想了想又道：“将之前的高丽国进贡的女子和剩下的那个秀女，一并遣到坤宁宫做宫女，伺候未来的国母。” 真的是为了安抚马舜华吗？朱允炆没想，他只是不想要那么多女人，就像他皇爷爷那样，女人孩子多得，有时候连皇爷爷自己都糊涂了。他不想那样，他想分清楚。 他想起殉葬的那一夜，所有后宫没有生儿子的女人以及身边的宫女内监一律以身殉先皇，以免先皇到了地下无人侍奉。那样的鲜红惨烈，满京城哭灵的声音都无法淹没那些凄厉的哀嚎，叫他不寒而栗！ 昌盛领旨而去。 朱允炆的脚步有些虚浮地向寝殿走去，他终于登上了这九五之位，心中却无缘无故地有着无奈和怅然。原来，很多东西，有一些得到了，就意味着，有一些永远都失去了。 三宝入夜之后跟道衍和尚又是趁夜赶路，顺利地重回车队，他终于一颗心落了下来。可是，没多久，又悬了起来，明日，继续前往苏州吗？明明是累极了，他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又倦极，于是蒙上被子，半梦半醒地睡去。 天亮时，三宝计算着时间，赶赶路，应该来得及。阿蕊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是想去看看，于是下令，前往苏州。 没想到，大队整装待发时，暗卫日夜兼程地赶到，王爷下令，夫人不愿意接meimei了，回去。 三宝的心头患得患失，奚家酒馆的事情，定然是要向王爷禀报的。他知道，这个暗卫是所有人中最顶尖儿的。于是，他命他前去奚家酒馆，继续暗中保护和监视夫人的meimei，定时传消息去南康公主府。 暗卫得令而去，大队车马加快速度返程。因为，中元节就快到了，这一次，不仅仅是祭祀孝慈高皇后，还有刚刚殡天的太祖皇帝，道衍和尚必须尽快返回北平城。 王家茶楼的掌柜和老板娘以及王家小妹都已经死了心了，只求能找到尸体，入土为安。唯有阿蕊，她想到了宋华，也许，那个曾经是不时地总是来买些酒的宋华，能给她一些答案。 可是，她从来都不知都宋华从何处来，她该往何处寻。国中七七四十九日内不得有任何饮宴，奚家酒馆又是卖酒的，这个时候自然不能打开门做生意。她急得在院子直打转，实在耐不住时，就去厨房，拼了命地做些点心，王家的人连日来都没正经地吃上顿饭，得想办法让他们撑下去，她不能再连累任何人了。 她心神不宁，手腕一软差点切到手指。她惊得跳了起来，jiejie，jiejie定然是去了北平燕王府并且与燕王共携连理，燕王命人前来接她显然是jiejie还颇得燕王的怜爱。 可是是那个人让她引jiejie去枫桥边的梅林的，jiejie也确实那一年从枫桥边回来后就变得不一样了。jiejie并不肯告诉她自己将要去向何处，如今看来，jiejie也知道自己将会身犯险境是不是？那为什么jiejie还要去，为什么？她祷告着，接她的人快些，再快些！ 她只觉得一阵胸闷气短，撑住案台，使劲儿地跟自己说：“jiejie没事，jiejie一定没事，三宝那么厉害，燕王定然也是本领非凡的。” 她的心中纠结烦乱：“到底是燕王厉害呢，还是那个人厉害？如果那个人比燕王更厉害，那，那个人岂不是？”她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再想下去。 她最终定下心神，慢慢地坐了下来，她对自己说：“阿蕊，如果那个人，真地害了jiejie，拼上这条命，你也一定要给jiejie报仇，即便报不了仇，jiejie也是被你害的，你就自己拿命去填！” 朱允炆，看着手上的名单，有些哭笑不得，这皇爷爷的后宫真是佳丽三千啊，除去没有儿子已经殉葬的，还有这么多。再看看自己的后宫，统共就马舜华一个人。阖宫的女人，论辈分，舜华最低，虽是皇后，可是除了这个皇后外，余下的，都是太皇太妃和皇太后，除了太监宫女，她还能管谁。 于是，三日后，圣旨下： “封先皇宁妃为太皇太妃，留封号，掌管六宫事宜。” “封先皇顺妃、贵妃、安妃、贤妃、惠妃、丽妃、韩妃、张美人，肃王生母郜氏，去封号，为太皇太妃。”郜氏是他的皇爷爷还没顾上敕封，儿子却已经就藩甘州了。 “封懿文太子的二皇妃吕氏为皇太后。” “封原东宫正妃马氏为皇后，迁居坤宁宫，随宁太皇太妃协理后宫事宜。” “封南康公主为南康大长公主，可随意出入皇城內闱，陪伴宁太皇太妃。” “封临安公主、宁国公主、怀庆公主、大名公主、福清公主、寿春公主、含山公主、汝阳公主、宝庆公主为大长公主。” 旨意经他过目的时候，他不禁心头苦笑。想那宝庆公主不过是个三岁小娃，却被封为大长公主，自己见了她还得称一声皇姑母。也幸亏了这位三岁的皇姑母，因为年幼，怕失了生母的照顾，免了生母，昔日的张美人如今已经是张太皇太妃的殉葬。 二愣子自然是没有意外地回到了京师，只是他自己有些意外，差事办得挺好，怎么仍然还是回去守那个角门，而公主和驸马再也没有想起过他。 毛骧也带来了消息，阿蕊仍在苏州十泉里奚家酒馆，燕王府接人的车队不知为何，无故返回。 朱允炆想着，无故返回，想来燕王妃的阴谋得逞了。加上燕王必定发现他派去保护阿蕊的人失踪了，燕王只怕对阿蕊的身份已然起疑，车队返回，情理之中。于是对毛骧吩咐道：“叮嘱宋华，平日里监视着即可，不要再去扰她，有任何异状，随时来报。” 是啊，就让她呆在那里吧，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也许她与他就到此为止了。当然，宋华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本事能发现，燕王府已经新派了一个暗卫，就在苏州的奚家酒馆。 而如今，昌盛不但是尚宝监的尚宝卿，还是阖宫的首领太监。他在整理名册时，无意中发现，宫里面无缘无故多了个太监，还是毛统领亲自带回来的。时间巧得很，就是皇上出宫回来的那个时候。而毛统领只说姓王，还不知道叫什么。他总觉得这事儿发生得太不寻常，于是，消息递给了南康公主，传给了燕王朱棣。 自此，前朝后宫，迈入了一个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