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朱棣瞧她今晚吃得有些实,怕她难受,便道:“好,我先陪你走走吧,消消食,回头夜里不舒服就不好了。” “嗯,”奚梅起身跟朱棣走了出去,不忘转头跟三宝眨了眨眼道,“三宝,谢谢你。” 三宝垂首道:“夫人哪里话。” 朱棣心中一动,回身牵上奚梅,眼神掠过三宝,脚下未停。 苏州奚家酒馆的暗卫传来消息,中元节那日,阿蕊姑娘意欲跟踪一名叫宋华的男子,宋华虽鬼鬼祟祟地摆脱了阿蕊姑娘,却被跟踪阿蕊姑娘的王家掌柜碰了个正着,情急之下一时错手杀了王家掌柜灭口。暗卫担心曝露身份,不能轻举妄动,亲眼瞧见王家掌柜被宋华活生生掐死后抛入十泉里的小河之中。 第二日,暗访四处得知这宋华原是苏州阊门的一个混混,却不知为何在二十五年的时候到奚家桥安了家,就此老实本分地养起了鸽子。更叫人料想不到的是,暗卫在第二日夜间欲夜探宋华家时竟去迟一步,宋华早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同养的鸽子一并失了踪。自此,王家掌柜连同宋华俱被灭口,线索就此而断。 又是二十五年的时候,阿蕊姑娘身份可疑已是呼之欲出,王爷若是知道了,阿蕊姑娘怕是在劫难逃。当下他便拿定了主意这些消息决不可告知王爷,可是,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纵然是自己豁出这条命去,也难保阿蕊姑娘万全,唯有夫人,这世间,唯有夫人能给阿蕊姑娘一线生机。 夜晚,还未到就寝的时候,折香堂中烛火明亮,奚梅细心地帮朱棣缝制外裳,朱棣照例执了一册书在手。 奚梅知道他的心并不在书上,也不去打扰他,只专心自己手上替他缝制的衣服,岁月如此静好,一如往昔! 朱棣心中所想,乃是洪武二十九年的冬至那一日,在会同馆和朱橚对弈的那盘棋局。 他回到会同馆时,朱橚已经将棋局摆好,白子安居一隅,黑子已然霸尽天下。只不过,这棋局摆得有点奇怪。 朱棣看了一眼,眉目一跳,看向朱橚,默默不语。 朱橚泰然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朱棣只轻声说了一句:“棋局摆得略有偏差,白子黑子都是我的,我再摆一次,你好生瞧着。” 朱棣三两下稍作改动后,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先是白子开始不安分,意欲杀出一条血路,再图半壁江山。奈何黑子势力庞大,白子不但没有杀出一条血路,反而节节败退,继而苟延残喘。 可黑子却没有赶尽杀绝,只因黑子纵是势力庞大,却天元中空,而主要的势力都在右上角。 可右上角那片黑子的势力似乎并不与天元的那片黑子互为援引,不仅如此,左上角,左下角,和右中腹似乎与天元也未连成一线。 于是黑子开始自掘坟墓,先是将左上角,左下角,和右中腹作为弃子,然后开始动右上角的黑子。显然,右上角的黑子并不打算束手就擒,眼看着,黑子一场内乱在所难免。 而棋局的最终结果,原本在中元黑子被右上角的黑子尽数占领。而新占领中元的黑子似乎打算给白子一席之地,再不起干戈,永享安宁。 朱橚看完,微微一笑,已然明了,轻声道:“四哥果然已经布得一手妙局,只是弟弟如何得知,黑子不会将白子诛杀殆尽,反留着后患。” 朱棣手一挥,棋局全乱,眼眸平静无波:“我算准他不过是意在敲山震虎,寻个由头为自己博取仁贤之名,赶尽杀绝一个毫无威胁之人对他来说有害无益。你若信我,我们便走这步棋。你若不信,我自然还有法子能保住自己。只是其他法子还能不能保得住你?四哥就不知道了。” 朱橚的笑意越来越畅快:“就藩前就已经跟四哥对弈过一局,四哥果然料事如神。既然上次就是听四哥的,已经被罚过一次了,这次换了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我自然更加没有不信的道理。世人皆知,我乃是四哥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除了弟弟我,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被拿来杀鸡儆猴,以儆效尤了。再说,这么多年来,四哥与我,确如亲生兄弟般守望相助,除了四哥,我也无他人可信。” 朱棣这才看向他微微笑道:“既如此,那就一言为定,只是到时,你会受些时候的委屈。” 朱橚满不在乎地摆首道:“受些委屈算什么,也不是没受过,只要一家老小的性命能保住,我相信,四哥有足够的本事能令小弟否极泰来。” 朱棣嘴角一弯道:“许久不见,你如今医术如何了?” 朱橚颇有些得色:“也算不负四哥所望,二十二年取回的那份手稿如今已小有所成。” 朱棣语意深幽:“受委屈的时候也别闲着。” 朱橚浓眉一聚:“这是自然。” 夜已然很深很深了,奚梅睡得香甜,朱棣召来三宝,问:“你今日是故意引夫人想起她的meimei,是吗?” 三宝心知不好,慌忙跪下,吞吞吐吐道:“启禀王爷,是奴才……奴才自己想起阿蕊姑娘了。” 朱棣凝视着满池的浮萍一声轻笑道:“你这话倒也不假。” 三宝手心开始冒汗:“奴才该死,请王爷降罪。” 朱棣继续问道:“你既想起了夫人的meimei,那苏州奚家酒馆可有消息传来?” 三宝把心一横道:“有消息,并无异常。” 至此,朱棣久久不出声,叫三宝只觉得背脊发凉,终究是挥挥手让他退下。 朱棣回到房中,看着奚梅姣好的梦中睡颜,在她身旁躺下,下手向来干脆利落的他,第一次拿不定主意。 七月二十五日,朱允炆收到密函,燕王钟爱的夫人小产,燕王大发雷霆,在中元节那日以滔天之怒发落了燕王妃,独自一人前往庆寿寺拜祭先皇先皇后。 七月三十日,燕王亲自上的折子快马加鞭地到了皇城,历数燕王妃往日种种恶行,并称人证亦在,徐甘棠自己业已认罪,燕王请求,废燕王妃,从宗室中除名。
八月十日,再次收到密函,燕王得知周王被废,愤恨庶人朱橚大逆不道,赞叹当今皇上仁德宽厚。而后,只专心致志于他与夫人泛湖用的小舟如何别致,费劲了心思,不过只因夫人说了一句想去湖上摘莲蓬。而自中元节后,更是连折香苑的门都不迈出一步,日日陪着夫人,生怕再有任何闪失。 朱允炆知道朱棣对奚梅爱重异常,但到底孰真孰假,又究竟到了何种地步,都是道听途说,他有些犹疑不定,却又参详不透。于是,召来黄子澄和齐泰,将两封密函和燕王的折子一同交给他们看。 昌盛照常被屏退,黄子澄和齐泰二人看完,面面相觑,也有些不敢相信。 齐泰疑道:“臣……敢问皇上,这葛诚,可信么?” 朱允炆点点头道:“天如禅师惟则与前皇觉寺的主持有些渊源,而这葛诚是天如禅师惟则的入室弟子,皇爷爷亲自挑的人,应该是可信的。只是这卢振,倒是有些时候不曾传消息来了。” 黄子澄沉吟半晌道:“卢振毕竟是北平都指挥使张信过了明面儿举荐的,小心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且,他二人日日在一处,想来卢振能传来的消息,与葛诚的,也应该是大体相同。” 朱允炆陷入沉思,除却燕王这个隐患,尚有宁王。虽说宁王一向只关风月,无心皇权,一身本领深得皇爷爷赏识被委以重用镇守边疆故而麾下兵力十足。皇爷爷众多子嗣中最最拔尖的二人近来因着朱棣娶妻之事越走越近,到叫人不可不防。不如召宁王入京以探虚实,若宁王有异心必然做贼心虚不敢前来便正好给了他借口,若来了发觉有何不妥也可即刻扣住,于是道:“前些日子,宁王在燕王府做客许久。皇爷爷在世时对宁王是十分放心的,朕自幼也与宁王一同承欢于皇爷爷膝下。不如,请宁王入京共度重阳佳节,想来宁王在燕王府做客时,对燕王和他那新夫人的情意应该了解得更透彻些,葛诚和卢振毕竟只是下人。” 黄子澄和齐泰也无其他良策,直呼皇上圣明。 至于燕王的折子,朱允炆批注得十分客气:“燕王妃乃是皇爷爷在世时所赐,纵有再多不是之处,如今皇爷爷崩逝不久,就将其废除,朕实在不忍心。四王叔既已狠狠地责罚了,姑且先察之,令其思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也。” 朱允炆随后下了手谕,快马加鞭送往大宁,邀宁王朱权进京共度重阳。并另行修书一封,借唐德宗李适赐宴群臣的一首诗《重阳日赐宴曲江亭》:“早衣对庭燎,躬化勤意诚。时此万机暇,适与佳节并。曲池洁寒流,芳菊舒金英。乾坤爽气满,台殿秋光清。朝野庆年丰,高会多欢声。永怀无荒戒,良士同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