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甘棠原以为朱棣会立即赶往朝阳门，不想张玉话音刚落，朱棣脚下并不曾迟疑半分，转头往折香苑而去。 因着朱棣不在，本就睡得不实的奚梅生生被这凄厉的惨叫声惊得从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夏日里雷雨极多，故而窗格中的轻纱外被镶嵌了薄如纸张的透明蚌壳明瓦（注1），恰时窗外一道蓝白色的闪电划过，似要将窗户割出一道口子，紧接着惊雷翻涌而至，直欲从那裂缝中直击到她心里，连日来隐藏的忧惧和不安滚滚而上，她呢喃了一声“朱棣”后，未及趿鞋便打开长窗门冲了出去。 四方立时不为人知地出现了几个黑衣人意欲拦下，但其中一人看见朱棣不顾夜雨滂沱急急冲出涵元殿往折香苑而来时，打出一个手势，所有黑衣人再度隐去。 暴雨哗哗如注，似无数粒小石子击打在身上，生生地疼。二人身上的衣衫全都湿透了，但雨水迷蒙不了他们的眼睛；狂风妨碍不了他们的脚步；惊雷和闪电也阻止不了他们的前进。他们不疲不累，奔向彼此所在的方向！ 奚梅的双眸如一潭清泉被投入巨石一般散乱，身子如被狂风暴雨肆虐过的残梅，摇摇欲坠，她腰肢一阵酸软几乎跌倒朱棣怀里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道：“朱棣，你可在？你可好？你可是无恙？” 朱棣一把搂过将她按入怀中尽力替她遮住这泼天的大雨连连轻吻她的脸颊道：“梅儿，我在，我好，我无恙。你安心！”而后有些气急败坏道，“这样大的雨，你跑出来，叫我如何能放心得下！” 雨气茫茫雾蒙在四周，却无法模糊他们瞳中的彼此。朱棣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护入胸膛，径直回了折香苑，留下身后一众人等不知该如何是好？三宝略一思索，立刻随着朱棣进了折香苑，留下张玉押着赵东在涵元殿候着。 甘棠却牵着朱高煦伫立在雨中不曾离开，一颗心被冲击洗刷得无比分明。朱高煦晃一晃她的衣袖道：“母亲，那个人是谁？她长得好美，为什么父王跟刚刚完全不一样了，是因为那个美人吗？” 连一个孩童都能看出朱棣前后判若两人，甘棠嘴角浮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雷电交加之下整个人似是刚从炼狱而出：“母亲也不知道为什么。煦儿，你想不想跟着父王上战场？” 朱高煦毫不迟疑地点头：“想，煦儿喜欢方才的父王，不喜欢现在这样的父王。” 甘棠摸摸朱高煦的脑袋：“是呢，母亲也是！煦儿的衣裳都湿了，母亲带你回去换衣裳！” 雨渐渐止了，折香苑中的繁木茂花被洗出草木特有的清馨，他二人浸泡在耳室里温热的水中十指交握牢牢紧扣，朱棣捧住奚梅的脸庞：“梅儿，你要我为你周全好我自己，那么，请你也为我在任何情况下都爱惜自己。只有你安好，我方能安心。我安心了，自能无恙。” 奚梅揽住他的脖子低低道：“是我一时鲁莽了，我……” 朱棣婆娑着她的粉颈：“也是我思虑不周，有些疏忽了！” 姝娈的声音和叩门声一道传来：“王爷、夫人，姝娈给你们熬了姜汤！” 朱棣有些气馁：“姝娈和三宝自跟了你胆子越来越大，这时候都敢来叩门，必是三宝知道你定会护着才撺掇着姝娈来的。” 奚梅忙扬声应道：“知道了，姝娈，你先出去。”她推一推朱棣，“这个时辰你原本就不该在这里，三宝既敢让姝娈来叩门定是有要紧事，想来已经耽搁了许久。也是我不好，大惊小怪的，你快去。” 朱棣的声音温煦如暖风轻拂：“等你睡下，我再走！” 古往今来，关于离别的伤感留下多少旷世名篇，大约就是因为眷恋，故而不舍；因为相思，所以寂寞；因为等待，方生寂寥！于是在无尽的期许中，叹一声山长，息一声水远。 纵是心头万千不愿，朱棣还是拉着她一道起身，待她换过衣裳安置后道：“若有什么事，立刻叫姝娈传话给我。” 终究还是去了，而在朱棣走了之后，奚梅腰肢的酸软越来越强烈，熟悉的痛也一点点地清晰起来。 甘棠在朱高煦的承光殿中替孩子沐浴更衣哄他睡下，并吩咐下人们小心照料后，便起步往香依殿走去。经过涵元殿时看见朱棣带着三宝自折香苑中出来远远地瞧了她一眼，十分默契地迎上前去欠身道：“一切但凭王爷吩咐！” 中海雨后轻缓漂浮于湖面的水汽似一幅没有尽头的乌纱反复叠起将二人拢在其中，朱棣的目光如暗夜中的一束明光直视于甘棠脸上：“你去梳洗一番，朱能会来通知你前往庆寿寺一趟。” 对于朱棣的目光，甘棠不闪不躲：“是！”她回到香依堂中更衣，袖口一道针芒一闪而过，一缕笑意自嘴角升至眼眸，如狸猫般深幽的神情叫人胆战心惊！ 涵元堂中已收拾妥当，朱棣自三宝手中接过一盏茶细细地品了一回，慢悠悠道：“人活一世，口舌之欲实乃一大乐事，便如同饮茶，香气自舌尖至肺腑，当是妙不可言。”他如暗火般的眼神看向跪在他面前的赵东，“那么，你能否管好自己的舌头？” 赵东跪伏在地头如捣蒜：“小人一定管好自己的舌头，但凭王爷的吩咐，不敢有违！” 朱棣非常满意，将手中的茶盏搁到一边道：“很好，张玉，将他带去庆寿寺！” 东方的天空有了微薄的亮色，雨洗过后的天地格外清爽，朱棣一身玉白色方形暗格圆领窄袖长衫略去方才的杀伐，周身呈现出宁和的气息出现在朝阳城门下。他望向眼前一个个昂首挺胸不肯驯服的将士们对身边的朱能皱眉道：“这是何故？张信张大人呢？” 朱能似是一筹莫展：“张大人安置受害将士的家眷去了。他们似是有些误会，他们……” 不等朱能说完，有一人嗤道：“不必再砌词颠倒是非黑白了，谢大人一早告诫过，守住北平九门，小心燕王造反，如今看来，果然！” 朱棣并不解释，只摇摇头，不料有呵斥声从斜度里传来：“糊涂！真是糊涂！” 那些将士们闻声望去，张信手上拿了一卷似是旗帜的物件大踏步而来，行至朱棣面前拜下：“下官来迟了，王爷恕罪！下官已然在城外三里之处发现有军营驻扎的迹象，亦在军营中发现了蒙汗药，已请大夫查验过，与昨夜用来偷袭城门守备将士们的无异！幸而王爷英明，只可惜张昺张大人和谢大人却救不回了！” 朱棣叹了一口气：“也是本王救援不及，两位大人竟遭此弥天大祸！”继而无限关切地问道：“惨遭横祸的将士们家中如何？” 张信一脸的痛心疾首：“多数上有高堂，下有稚子，骤闻此等切肤之痛，俱是泪干肠断！” 张信转而向那一众将士们顿首道：“你等——真是糊涂！昨夜王爷府上被一众黑衣人夜袭，幸而王爷武功高强府上又能人辈出，擒获贼子拷问后才得知本官与谢大人和另一位张大人也在被害之列，王爷立刻派出府中高人赶往相救，故而本官如今还能站在这里与你们说话！” 然而他的话并不能令众人信服，纷纷道： “我们一早便得到张大人和谢大人的手令，小心提防燕王，如今怎知不是你被燕王收买合谋？” “反正谢大人和另一位张大人已遭暗算，就凭你一面之词，如何叫人相信？” “想来暗算之人已被尽数灭口，任你们红口白牙捏造事实！” “想要叫我们相信，拿证据来！” …… 朱棣对于他们的叫嚣只无奈地轻轻摇头，张信拂袖一声冷哼，欲将手上的物件展开对朱棣道：“王爷英明，料事如神！这帮贼子果然不是一般人……” 不想三宝急急奔来，惊慌失措道：“王爷，庆寿寺遇袭，伤亡惨重…..” 注 1：明瓦窗：明瓦出现在宋代，是一种半透明装饰材料，曾为玻璃的代用品。是一种传统的手工艺产品——用蚌壳或“哈蛎壳”等贝类，打磨薄片，镶嵌于木格窗户，或覆盖于屋顶的天窗，保温遮风又能透光。这种明瓦，老苏州称其为“蚌壳窗”或“蛎壳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