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言情小说 - 后宫甄嬛传在线阅读 - 第二章 厌听啼鸟梦醒后

第二章 厌听啼鸟梦醒后

    甘露寺周围树林葱茏雨露云雾甘露淋漓幽静宜人。我安静睡了半日身体的痛楚也稍稍有了缓和。

    住持因我身子不大爽利倒也有些体恤只嘱咐我好好休息了再言其他。我整日价昏昏沉沉睡着也不大理会寺中的事也顾不上槿汐与浣碧在做些什么。

    只晓得她们俩并不时常一起陪在我身边眼角眉梢也渐渐多了些疲倦的神色。

    我心中总是不忍的。

    当日在棠梨宫中服侍我的宫人个个苦求与我一同出宫。

    流朱早死浣碧自然是要跟着我的。若不然她是我陪嫁进宫的居住在宫里以后必定备受欺凌。

    小连子和小允子皆是身有残疾的人出了宫便等同于失去了依靠和栖身之所何况住在甘露寺中与一等姑子们同居同宿也不方便。

    胧月托付给了敬妃自然我身边的人也要跟着去几个的。到底是服侍胧月就如服侍旧主子一般。也是敬妃要安慰我的心带走了品儿、佩儿和小连子。

    这我也放心小连子毕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为人又忠厚有他在胧月身边想必有人要暗算也不太能轻易得手。

    眉庄亦让小允子去她宫中使唤。从前小允子是我身边第一得意的内监我一出宫少不得他也有不少的零碎的折磨受眉庄又素喜小允子机灵能干也能援手眉庄成为她的臂膀。

    眉庄和胧月是我在宫中最放不下的两个人。

    幸而眉庄有太后的庇护明里别人也不敢怎样。暗中我又托付了温实初和小允子必使他们竭尽全力护得眉庄周全。

    而胧月敬妃没有孩子必然对她视如己出。她与我交好位份又高在宫中人缘也佳是抚养胧月最好不过的人选。

    唯独槿汐她执意要跟我出宫是我所意外的。

    她在宫女之中颇有身份是正五品的温人又是从前伏侍过太妃的。实在不用跟随我吃苦。

    我原本是想再不济也能让她跟随敬妃悉心照顾胧月。她却向我陈情“帝姬有敬妃娘娘照顾已是万全。奴婢实在不必在敬妃娘娘身边碍手碍脚。娘娘要去修行必定少不得服侍的人浣碧姑娘一个也却是不够的总不好叫她一人辛苦。奴婢自幼愿意向佛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只愿娘娘别嫌弃奴婢笨拙只看奴婢这几年对娘娘还算是尽心不敢懈怠的求娘娘带奴婢出去。”

    她这样开口我反倒不能再推只好也带了她出来。所幸槿汐精明干练倒也真处处少不得她。而软语安慰通达明白也是她时常来宽慰我孤寂的心。

    这一日槿汐正坐在院中低头缝补一件衣裳我则捻了一颗颗楠木珠子细心穿成一串佛珠。

    阳光淡淡的从白棉窗纸里透进来薄薄的似一层轻薄的琉璃纱软而轻绵。案上供着一尊白瓷观音像宽额丰腴面目慈善望之便觉慈祥敦厚大有普渡众生的慈悲之态。观音像前燃着三支檀香香烟袅袅如雾淡薄地微茫。

    槿汐笑道:“娘子今日精神不错不若一起去外头走走罢。甘露寺周遭的风景一向颇负盛名去看看也好。”

    槿汐的殷勤只为散我郁结的心思我如何不知于是应承了二人一同踱步出去。

    京都之外多山峦叠翠起伏重叠如碧青屏障互为承接。高耸处直插云霄低缓处则逶迤如美人玉臂。而诸峰之中以缥缈峰、嵯峨峰、甘露峰、凌云峰等最为著名缥缈峰与嵯峨峰遥遥相对甘露峰、嵯峨峰、凌云峰彼此相连云山雾霭笼罩其间景致风光最是美好。

    山色水色俱是苍茫在烟水间的缭绕间似乎是不真实的仿佛整个人也浑然融进其中。我遥望山水云雾风景自在离宫时那股倦怠之情再度席卷上心头侵入我的心肺百骸。我心下一片空茫淡淡道:“槿汐若咱们的下半生可以在甘露寺这样安宁过下去我也别无所求了。”

    槿汐柔声道:“咱们已经远离是非地了想必是非也不会再寻上我们了。娘子安心就是。”

    山风浩烈吹起我灰色佛衣的一角似一只枯萎的蝴蝶疲倦地张开着翅膀。“青灯古佛若能如此了却一生也算清净。”

    槿汐微微叹一口气“如今的境遇已经算是不错了。以当日的形势娘子若不自请出家那么或者赐死或者打入去锦冷宫或者皇上一怒之下封了棠梨宫让娘子永生永世不得见生天。再有人落井下石下场无一不比今日更惨。”

    我咬一咬嘴唇心底的厌恶和怨恨几乎无法克制住“紫奥城污秽黑暗至此我情愿永生永世不要回去。只可怜了我的胧月与我今生再也相见无期了。”

    槿汐按住我微微颤动的双肩双手有力而坚定“娘子能活着走出来的地方并非人人走得出来娘子一定要相信有时候终生不得相见亦算一种保全。帝姬如此于娘子的家人也是如此。”槿汐叹气道:“但愿娘子想的明白可以夜夜安睡。”

    槿汐的话我如何不明白。自进甘露寺以来我何曾有一晚好睡。许多个深夜我几乎是睁只眼睛看着天空从暮色四合到东方露出鱼肚白的熹微晨光。光影的变化投在窗纸上的明暗交错只消一点点的变化我也都了然于心。

    多少次我在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黑夜里死死咬着双唇用力蜷着手指全然忘记了嘴唇被咬破、手心被指甲掐出血的痛楚以此来抵御心中种种的不甘和屈辱。却只能无能为力眼睁睁瞧着它们在我本就残破的心上肆意咬啮蛀噬直到残缺不全。

    明知无力反抗唯有生生承受。

    我的夜不成寐。槿汐如何不知呢?连浣碧我亦听见她捂在被中的嘤嘤哭泣。哭泣我远别天涯的父母兄长哭泣我横遭惨祸的嫂嫂与致宁。

    长夜漫漫耿耿秋灯。本就是秋花惨淡秋草黄的时节秋夜漫漫无际似乎永远都没有明亮起来的那一天纵使等到天明心中的黯淡又何曾被照亮片刻呢?

    我悄然无声只是默默。

    回到房中时浣碧已经拿来了饭菜一应摆在桌上。见我回来不由抱怨道:“住持已经和厨房打过招呼了说小姐还在月子中要格外照顾些可以吃些重油和荤腥的东西哪知道送来的吃食仍旧是没有一滴油的更别说荤腥了。我与槿汐当然没什么可是小姐还在月子里身子不养好怎么行呢?”

    浣碧连珠价说完我只拾起筷子静静道:“到底是佛门清静之地怎么能动荤腥呢也别显得我太出格了。不拘什么吃得饱就行。”

    “想起禁足棠梨那些日子连食物亦是腐坏的照样生生吃下去。”槿汐微微蹙眉露出难色“娘子和浣碧姑娘可曾留心住持虽然名为住持可是生性温和懦弱并不能驾驭寺中众人。虽然有心照顾娘子却也是力不从心。”

    浣碧接口道:“如何看不出来呢?来时只说咱们俩服侍小姐就好。可是不过两日静白师傅她们派下来的伙计还少么?”

    槿汐道:“甘露寺的香油钱虽然不少可是平时寺中众尼也要自己动手浆衣浣衣做些粗活。咱们一来许多像浆洗上的事情全交给了咱们。寄人篱下自然也不能争辩一句。好在这些活计是奴婢与浣碧姑娘做惯了的倒也没什么。”

    “只怕……”浣碧急道:“到时候她们得寸进尺连小姐也要一同辛苦。”

    我默默垂咀嚼着口中的素菜淡然道:“我已身在甘露寺即便要我做什么粗活重活也是应当的。”我扶着二人的手恳切道:“只是为难了你们总是为我辛劳不已。”

    浣碧含泪低头呜咽道:“如今我身边的亲人只剩长姊一个了只要陪着长姊我什么都不怨的。”

    槿汐亦道:“奴婢既然愿意出宫陪伴娘子那么无论遇上什么难处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心下感动不已唏嘘道:“从今往后也只有咱们三人相依为命了。”

    浣碧低低哭着啜泣道:“咱们都没有什么的只是长姊这样瘦我瞧了真害怕。”

    在浣碧的言语里我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自己如今的容颜。长时间地没有对镜自照当昏黄铜镜中萧条的容颜仓惶映进自己的眼帘之时连自己的心也有一瞬间的抵触和不相信这竟是我么竟是现在的我么?一双死灰一般的眼眸蛰伏于突兀耸起的高高颧骨之上。眼中的哀怨和伤痛已经沉到了底处像浪涛淘尽后的沉沙无声伏在黯沉的铜镜深处波澜不起一如古井任起如何去淘哪怕淘起碎影千波终究亦是迅即归于平静黯淡到无泪可流不能自己。镜中的人如此陌生明明知道是自己却依旧难以相信这就如今的我啊。

    容颜虽然憔悴但终究未曾大改只是这一双眼眸却真的如病心多年的老妇又似曾经饱满盛放过后的花朵这样无声无息的萎谢了枯死在寒风枝头。

    曾经我的美最多是来自这双眼灵动如珠轻舞飞扬漫然漾波。或喜或嗔女儿家不能用言语来言说的心事不过也是由着一个眼波远远地递送了出去自然有有心的人来懂得。

    而宫中的杀伐决断狠心凌厉或敌或友又何尝不是这一个眼神来交换。也渐渐眼中凝聚了心机在想哭的时候含着笑意在想笑的时候积蓄起眼泪化去了闺阁少女的明快直接。

    甚至君王宠幸、轻怜密爱眉梢眼角的风情也是这样霍然滋长了出来抵消了少女的无知无觉、懵懂不明。就这样一瞬间成长为女子一瞬间拥有了所谓的媚惑和风情千绪万端都只在这眼角蕴涵住了。

    原来老的那样快死了的心原本以为只有自己知道。却不想掩饰不了的是自己的眼波也这样老了凝滞了。

    悲切而分明。

    是夜雨疏风骤冷雨“扑扑”敲着窗纸整个甘露寺的檐头铁马在风雨中“叮叮”作响雨水从檐下泠泠滴落仿佛催魂铃一般吵得人脑仁要崩裂开来。

    我恍惚地做着一个又一个梦。人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清醒的有简单而蒙昧的意识另一半却依然沉沉睡着睡得那样熟好像永远不会醒过来一般。

    恍惚地仿佛还是红墙宫苑之中永巷两旁长长的朱墙粉壁那样长似两条赤色的巨龙蜿蜒下去无穷无尽。永巷的青石板那样平滑依稀是槿汐还扶着我的手两人一并走着似乎要去上林苑赏景还是别的什么去向和目的都是含糊的只随波逐流地走着。迎面却是剪秋过来施施然施了一礼笑吟吟道:“皇后娘娘请莞贵嫔去赏花呢安小主也在呢已经等候娘娘多时了。”

    剪秋的面孔似乎涂了许多的水粉格外地雪白雪白得不太似她本人那样白嫩反而有点像华妃的样子了。我于是亦笑:“皇后娘娘有请臣妾自然立刻就去的。”于是扶着槿汐的手窈窈便要走去。

    不过走了两步身后却是流朱的声音只见她急急奔来想是奔得急脸都涨红了那样红仿佛是要沁出血来。她极力大声道:“小姐不要去!不要去!去不得的!”

    我疑惑着道:“流朱你是去了哪里我久不见你了。如今这样慌慌张张的可要做什么呢?”

    我不过一个怔皇后和安陵容已经来到面前皆是笑容可掬。皇后穿着一色的大红锦衣和颜悦色道:“莞贵嫔本宫召唤你怎么不急急赶来呢?你一向可不是这样的。”

    皇后的话虽然说的和气然而分量极重我慌忙想要跪下去然而膝盖却僵硬无比怎么也跪不下去。我慌得额头都要滴下冷汗来了。惊惶间一个侧却见剪秋的目光黑洞洞地幽深睫毛上皆穿上了极细密华丽的金珠赫然抬却变成了华妃的容貌她的唇边蓄着一缕冷笑幽幽道:“怎么?莞贵嫔你也不愿意对着皇后这老妇跪拜了么?”

    我又是害怕又是惊恐。陵容笑靥如花温柔向我招手“jiejie快来皇后待咱们最好呢。jiejie来呀容儿也在这里呢。”她温柔的笑笑得极妩媚婉转可那笑却如割股钢刀一般生生地剜在身上只觉疼痛不已。

    不知何时祺嫔无声无息从皇后与陵容身后缓步走出阴恻恻森冷道:“皇后娘娘莞贵嫔这样不听话可要怎么罚她才好呢?”

    皇后的笑容依旧高贵而得体举手投足间皆是一国之母的雍容风范。她微笑道:“莞贵嫔最得皇上的心本宫怎么舍得罚她呢?不只不罚还要好好地赏呢。”她轻声唤陵容“去拿舒痕胶来赏莞贵嫔。”继而又向我道:“舒痕胶滋养容颜是最好的莞贵嫔好好用吧皇上见贵嫔花容月貌一定更加宠爱贵嫔也好早早为皇上诞下皇嗣啊。”皇后完美的笑容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缝语气幽怨道:“说不定莞贵嫔用了这舒痕胶会长的越来越像本宫最亲爱的jiejie纯元皇后呢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啊。”

    陵容行走时盈盈生风小心翼翼地托着舒痕胶走到我面前粉面含春劝说道:“jiejie好好用吧皇后娘娘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我惊恐地尖叫着极力推开陵容送到眼前的舒痕胶。陵容丝毫不以为意只一味柔美微笑手指沾上一抹舒痕胶倏地脸色一变变得恶狠狠的使劲将舒痕胶抹到我脸上。

    舒痕胶清凉芬芳的触感和气味叫我恐惧地尖叫起来极力地偏过头去然而陵容的手法那样敏捷精准我如何躲闪得开。

    华妃只袖手站在一边声音幽怨而空洞道:“你现下可明白了你的孩子没了可不是因为我也不是我的欢宜香。”她骤然爆出来似哭似笑如疯似癫一手狠狠指向我厉声喝道:“我并没有害你的孩子害了我孩子的却也是皇后!咱们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她以头抢地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大声悲泣如在癫狂之中:“你有舒痕胶我有欢宜香咱们怎么会有孩子啊!咱们都是没有孩子的可怜人啊!”她的额头撞在地上瞬时破了刹那有鲜血涌出淋漓不止仿佛在面颊、衣上开出无数鲜艳欲滴的桃花来一如三春盛景皆凝聚在她身上却分毫不以为美只见凄厉可怖。

    皇后的声音忽然呜咽起来如孤舟嫠妇哀怨不已嗤鼻道:“你们可怜?难道本宫便不可怜?!你们死了的不过是未成型的胎儿而已。而本宫呢本宫是亲眼瞧着自己的儿子在本宫怀里断了气息——你们的孩子有什么可怜的!”皇后脸上如乌云般的阴霾蓦地一扫而空笑逐颜开道:“莞贵嫔本宫还有好东西赏你呢。”她朝祺嫔微微使了个眼色祺嫔神色一转怀抱一件蕊红色锦袍缓缓抖开来却是一件联珠对孔雀纹锦密密以金线穿珍珠绣出碧霞云纹西番莲和缠枝宝相花。霞帔用捻银丝线作云水潇湘图点以水钻华丽而清雅。

    陵容掩唇而笑轻快的声音如黄鹂婉转此刻听来却尖锐而刺耳“jiejie一向清贵大方穿这个是再合适不过了。这衣裳可是纯元皇后初入宫时穿过的jiejie可要好好爱惜呀!”说着一个眼神抛去祺嫔不由分说便把衣裳兜头兜脸裹在我身上好似一张巨网从天落下将我牢牢网住逃开不得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如渔网中垂死之鱼拼力挣扎反抗也俱是徒劳而已。

    我心中着急痛恨恐惧地转头过去流朱的颈中一滴一滴滑落下明媚鲜艳的鲜血来红的如要刺伤人的眼眸一般她满面哀伤缓缓地转头道:“小姐流朱可要去了再不能服侍小姐了。”

    我一时忘了自己仍在网中极力呼喊道:“流朱你可要去哪里?你怎么不要我了!”

    流朱淡淡微笑面上的哀伤如凝滞不前的流水轻声道:“小姐咱们主仆一场情同姐妹眼下情分是到头了。少夫人和小少爷在下面寂寞的很无人照拂流朱可要去服侍她们啦小姐自己保重。”

    我听得心头如遭石击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来。却见嫂嫂依稀是往日模样娇俏可人怀抱着致宁道:“从前只叫你娘娘如今咱们不在一道了我便叫你一句‘小姑’吧。我与致宁福薄不能追随夫君了你与夫君可都要好好的才是。莫叫我们先走一步的人牵念不安了。”

    致宁的啼哭声仿佛还声声入耳我大哭不已“嫂嫂实话告诉我怎么会如此的?”

    嫂嫂摇头叹息不已“小姑只细想想十月的天气哪里会轻易得了疟疾呢?”

    那边厢陵容却盈盈然唇齿生笑羽扇轻摇俏然道:“桃花开得再好终究也是俗物罢了哪里及得上夹竹桃风韵多姿呢。”

    嫂嫂只淡淡一笑回应道:“是么?桃花与夹竹桃本是同科何必相煎太急!纵然要分个是非高下也只在人心罢了。”

    陵容不骄不躁取扇障面浅笑道:“人命都自身难保何谈人心呢。今生高下生死都已分明薛小姐好好去修一修来世吧!”

    梦境的含糊里陵容称呼嫂嫂终究只以一句清晰入骨的“薛小姐”代之。

    我无心去考较其中的分寸纠结。只是一味大哭。双亲花白的鬓角、衰老的容颜如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我伸手抓也抓不住声嘶力竭也唤不回来。哥哥的容貌也似被岭南湿润的瘴气遮掩越来越模糊而暗淡终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