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起航
这男子约有四十岁年纪,身穿宝蓝色员外袍,肥头肥脑,相貌平庸,膀大腰圆,大腹便便。我胸口一滞,不由得暗暗为翩翩难过,观这男子一脸市井之色,哪比得上楚爷的内外兼备,品貌非凡。 那男子跃进窗来,对我躬身一礼道:“多谢无情姑娘刚刚对内子手下留情。” 我连忙还了一礼,道:“先生客气了,无情愧不敢当。”突然一瞥眼间看到他腰际斜插的铁尺,心中一动,又问道:“不知先生与昔年江湖有‘枉尺直寻’之称的武裁缝路仁是何关系?” 男子呵呵憨笑道:“在下便是路仁,十几年前的小小微名,居然被无情一语道破。” 我不禁肃然起敬,这路仁十几年前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我虽未赶上那个年代,但听无忧评说江湖掌故之时,对此人也是颇有耳闻。他的随身兵刃很是奇特,并不在十八般兵器之内,乃是一把玄铁尺,名曰“量天尺”。 这人出身市井,本是名裁缝,那“量天尺”便是曾经裁剪之时必备的工具,他的成名绝技“咫尺天涯”也是江湖一绝,早已堪至化境。据传路仁并无师父传授武功,自己多年潜修力求融会贯通,一把“量天尺”上拍高山裂石,下扫落叶秋风,武功路数别开生面自成一家。 由于他做裁缝时为人厚道,丈量布匹之时常常多处多让,从不偷人布料,将往来主顾都伺候得周周道道,闯荡江湖以后也是扶危济困,宁可自己吃亏也要急人之难,这性格反倒为他赢得了颇高的声誉,也结交了不少的朋友。本着吃亏是福的生存准则,故被人送了个绰号叫“枉尺直寻”,也算是种戏称,谁知却就此一炮打响。听说他是在声望事业俱鼎盛之际突然消失无踪,却原来追随翩翩隐居于此地,甘心为仆十余年。 我忙失声说道:“路先生出来闯荡之时,无情尚未出道,但对先生当年的丰功伟绩却也略有耳闻。” 路仁搔了搔头,道:“什么丰功伟绩,俗话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何况也并没有什么。”他偷眼看看翩翩,轻轻道:“路仁本就是名路人,声望也好,地位也罢,不过都是些虚妄,这道理在下十几年前便已勘破。” 翩翩闻听望着他粲然一笑,我忽然有些明了她肯将终身托付于此人的因由。世上素有热衷于功名利禄之人,并且付诸终生用来奋斗。这路仁为了心之所爱,甘愿舍弃尘世间的一切虚名,并且在她麾下当牛做马数载,这份深情厚意便是铁石心肠之人也终能被打动。 翩翩执起路仁的手,对我由衷的道:“人都说失去之后才知珍惜,我如今是得到以后才懂感恩。我曾经以为付出了十年的光阴是一种失去,现在看来,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得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想起这十年仍然会懊恼、会不甘,但这就是生活的缺憾,生活之所以美好就是因为有失去、有得到、有辗转反侧、有追悔莫及,有时候,缺憾也是一种美。” 路仁伸出肥厚的手掌轻轻搂住翩翩单薄的肩膀,饱含深情的说道:“虽然说缺憾也是一种美,但路某发誓,此生再不让你留有任何遗憾。” 我脑海中细细回味着翩翩之言,看着他们伉俪情深的样子,不自禁也有些向往。翩翩找到的归宿虽不是最初的那个人,但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而我呢?若我像翩翩所希望的那样,得与楚爷相知相守,便真是一种幸福吗?那为什么光是想想我就觉得毫无力气呢? 如梦客栈又交回了翩翩之手,只不过这一次,她成了真正的老板娘,自此深居简出,cao持家务,而路仁这个正牌老板,在伙计们惊讶的目光中开始接手客栈中的往来事物。 霍惊云昨日便已启程回返恩济斋复命,我要他帮我告假三个月,其实是有些先斩后奏之嫌,不过非常时期,我急着去追杀负伤返日的小泉龟一郎,也顾不得了。 此刻我正与易水寒、温子曦两人一齐走在奔赴杨州的路上,那里是离绍兴最近的港口,相传扬州曾是当年唐朝的贵妃杨玉环逃亡至日本时最后驻足的城市。 当然这都是民间流传的野史了,虽然杨贵妃一党当道之时,专横跋扈,祸国殃民,但后世的民众们毕竟没经历过“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排场,并没有那种切齿之恨,不忍一代绝世红颜就此夭折,故流传出这样一段杨贵妃在马嵬坡未被缢死,从而自扬州取道日本定居的故事。这也是表达了一种美好的愿望。 我本来不信这种所谓的民间传说,觉得不过是种以讹传讹的谣传,不足以取信于人。但据温子曦推测,倒不是没有可能,因为他三年前东渡日本之时,确实在日本看到建有杨贵妃的坟墓,并在一家寺庙中得见她的雕像,果然若姑射神人一般。而且我们如今从扬州渡船,走的便是当年贵妃的逃亡之路,最终会在日本的一个名叫“久津”的村子登陆,那个小村庄以“杨贵妃之乡”之名早已闻名于日本。 我们这次走的是陆路,小黑本被我存在西湖脚下的驿站,恩济斋一向与官府暗中勾结,我们杀手行走江湖,每人手中都备有一份龙边信票,目的便是借用他们的驿站作为存马、换马、歇脚之用。当然我们不会傻到用驿站来传递消息,自己有一套专门的传送方式。我数日前修书着人为我将小黑拉来绍兴,我从最近的驿站牵回它,又买了两匹马给易水寒他们代替脚力,便快马扬鞭的赶赴目的地。 温子曦一介弱质书生,居然曾孤身前往东瀛,光是这份胆量与魄力便足够令人刮目相看。这时他正对着易水寒谈讲江南的各种缠绵风光,我落后丈余跟着他们徐徐而行,却挡不住他清脆柔和的嗓音穿入耳际。 不知为何,我内心深处实不愿此人一同前往,总觉得每次面对他时都失却了面对易水寒等人之时一贯的洒脱随性。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无情一向都是我行我素,从不畏世俗眼光,今日这是怎么了,突然忸怩了起来。 温子曦突然勒马回首向我问道:“无情可曾到过扬州?” 我瞥了他一眼,心道此人当真不见外,自那日决定要陪我东渡日本以后,便报通了庚岁直接以无情相呼,俨然一副兄长的模样。 “不曾。”在他发光的眼眸注视下,我心下有些烦躁,没好气的答道。 温子曦笑了笑,也不以为杵,温言道:“诗仙李白曾有诗言:烟花三月下扬州。只这七字便将扬州春色一览无余,当真是千古丽句。” 易水寒爽朗笑道:“二弟你和无情谈讲诗文算是找对了人,他虽然没有博取功名在身,却绝对是名不逊于你的才子。” 我见他二人兴致高涨,不由得心下惭愧,暗忖自己未免有些小家子气了,干咳了一声补救道:“大哥哪里话来,无情不过是粗通文墨,哪里比得上温公子博古通今。”
易水寒皱眉道:“你怎么还叫他温公子,都是自家兄弟,他既比你年长三岁,便唤他温大哥或是子曦均可,不必如此见外。” 我面上一红,抬首看到温子曦笑吟吟的面庞,忙压下心中的莫名情绪,扬鞭赶上前来慨然笑道:“子曦若能不弃,那是小弟高攀了。” 温子曦急忙在马上拱手还礼道:“无情贤弟无需多礼,子曦等若又多了名兄弟,实是不胜之喜。” 谈讲之间已来到扬州港口,温子曦飞身下马,上得前去打探,我向易水寒打了个招呼,拉着三匹马去附近的驿站存好。我抚摸着小黑的马毛,想到这次要一别数月之久,颇有些恋恋不舍,小黑这些年来陪我风里来雨里去,实是最忠诚的战友,我们从来没分开这么久过。它好像也知道此次分别的时间会很长,轻轻咬着我的衣衫不肯放我离开,我无奈又低头轻声安慰了它数语,这才依依不舍的自驿站出来。 这里温子曦已经跟船家谈好了价钱,根本没有去往东瀛的客船,我们只能搭载与日本进行海上贸易的商船前往。刚好明日便有一家商船将要启程,温子曦谎做我们乃是去东瀛兜售杂货的小商贩,又许以重金,船家这才同意顺路捎我们过去。 定好了明日登船的时辰,我们便作别了船家,前去打尖住店。这东瀛国离此路途遥远,最快也得有二十日的海程,我忖度时日,三月之期只够在东瀛耽搁一个半月便即回返,需得速战速决方可。 以温子曦的论调,去往东瀛的港口甚多,其中以明州、扬州、苏州为最,但扬州是此去最为保险的路线,而明州则是与高丽国贸易的主要港口。如今我朝海上贸易频繁,多输送丝绸、瓷器、茶叶、药材、书籍去往他国,海外贸易利润巨大,朝廷对于商家可以收到更多的税,故虽然没有加以鼓励,但也没有反对。于是便坐大了一个又一个的商业龙头,有些商贾之家甚至可以与皇亲国戚联姻。只是官府征讨出来的税收却都被贪官污吏中饱私囊,底层百姓依然民不聊生,苦不堪言。更有很多白手起家商人靠投机致富,摆脱了贫苦的身份以后,便暴发户般的疯狂花钱,处处讲究排场,却往往用不到点上,反倒贻笑大方。 一宿无话,翌日清晨,我们便早早的来到码头,这条商船是做绸缎生意的,伙计们正在依着管事的要求战战兢兢的搬着木箱往船上运,显然箱中所放定是稀有布匹。我们依照船家事先的吩咐,扮作船上的水手,跟着商铺的伙计们一齐忙碌起来。我与易水寒也还罢了,倒是温子曦文静白皙,怎样看也不像个劳作之人,幸好我们事先买来颜料将他的脸蛋涂成黄褐色,他又俯首帖耳做低眉顺眼状,商家粗略看来想也不会瞧破端倪。 正搬了木箱要登船,突然走过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一头截住我们道:“我们人手很多,无需你们搬运,都上船吧。赵二、小六、老朱,你们都来接过这几个木箱。” 忽听一阵喧哗,有一个面目猥琐,尖嘴猴腮的青年男子被人簇拥着正在登船,看他的衣着气派,应该是这批绸缎的主人。这时那个管事连忙小跑至青年男子近前,附耳说了几句,那男子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转身钻入舱内歇息。管事摇头苦笑了数声,眼看着货物均以运至船上,便吩咐船家一声“开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