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天降飞蝗
这一天,马文涛正在田间视察,突然觉得乌云滚过头顶,狂风随之而来。霎时,乌云遮天蔽日。天空一下子黯淡下来。不等马文涛看清,他猛觉得脸上、身上爬满了东西。他几乎成了一个绿色的僵尸。他睁眼在黯淡的光线下仔细的辨认,不由得震惊万分:蚂鼪! 蚂鼪是苏北的土语,它就是蝗虫!马文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蝗虫密集,拥挤着,搂抱着,簇成团,堆成堆。触须飞动,羽翅张扬,好像它们就是远方的使者,以胜利的姿态高傲的抢占一棵大树,爬上一片绿叶,搂定一株幼苗,抓紧一棵小草。它们贪婪的张开锯齿样的大口,啃噬着,咀嚼着。霎时,大树变成犹如冬天里寒风摧残下的秃枝枯桠,凄惨惨,血淋淋的注视着蓝天;一片绿叶来不及哭泣,泪水就干涸在蝗虫的齿缝;幼苗没有呐喊出天真的吼声,桑眼就嘶哑在蝗虫的垂涎;小草只剩下最后的希望,偷偷的将白生生的根系使劲的渗入大地的心脏,好像要吮吸地心的乳汁和能量。刚才还是绿油油的一片庄稼,顷刻间就成了孤零零的铁杆,血淋淋的筋骨。蝗虫还在贪得无厌的吸食着唯一剩下的筋骨中的骨髓,大有革命到底的精神。马文涛突然恐怖的对着长空发出一声竭斯底里的绝望的呐喊: 天哪——!我的天哪——! 随之是震荡回旋的凄厉的惶恐的哭泣。 马文涛不知是怎么回到家中的。然而,客厅里等待他的却是两名警察。他们是县公署的。马文涛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一个,黑色的警察制服,黑色的镶着白条的大盖帽,腰里挎着手枪。他就是现任的宿迁警察局警卫处的大队长邱怀水。邱怀水凝视着狼狈不堪的马文涛十分震惊。马文涛没精打采的连招呼也不打,就一屁股坐进了他的板椅。他瑟瑟缩缩的取过水烟袋,颤抖着装上半锅烟丝就迫不及待的点燃,洋火的微弱的火光照着他冷彬彬的面孔。一圈一圈的烟雾升起,弥漫,飘散。马文涛被烟雾笼罩着头顶。邱怀水心中不满。他以为马文涛太傲慢了,居然连和他招呼也不打。这样的冷落,他邱怀水受不了,坐不住了。 马老爷,你儿子出事了! 邱怀水腾地站起,怒视着马文涛说。 完了!全完了!天啊——! 马文涛突然就像孩子样痛哭起来。凄厉的哭声让邱怀水惊心纠胆的惶恐。 你怎么啦?神经病!邱怀水生气的骂道:叙伦出事啦! 听到邱怀水几乎喊出叙伦的名字,马文涛突然清醒过来,急问:怎么啦? 你儿子集结学生,聚众闹事,还打伤了人。邱怀水忍住气道:看在你我多年的友情上,局长责令立即抓捕,俺给说了情,希望你能协助进行教育。你好好管管你的儿子吧。 他人呢?马文涛惊讶的问。 畏罪潜逃。邱怀水不满的回答。 啊?这不孝子!马文涛开口大骂:来吧,都来吧!天要亡我马家,天要亡我宿迁! 什么话?邱怀水质问:你不想活了! 俺是不想活了!马文涛突然扔下烟杆,呼隆的爬起来,怒吼道:遍地是蚂鼪,眨眼之间,那脆生生的绿就没了,变成了光秃秃的一片啊! 啊?蝗虫?邱怀水大惊失色:哪里?在哪里? 田里,俺们宿迁的天空里!马文涛指着门外的天道:你看看,去看看呀,哪里还有天? 邱怀水这才走到客厅的门边,张望着天空,果然,一片灰蒙蒙的犹如乌云样的东西苍蝇样的飞满了天空。阳光被遮住了,发出沉沉的呜呜风声。看了一会儿,邱怀水还是回到客厅落座,说:还是叙伦要紧。你说吧,怎么办? 他把谁打伤了?马文涛惊问。 沈校长。邱怀水急忙回答。 啊?他胆大包天!马文涛骂道:这逆子! 他们正谈着,门外突然传来高叫,兴奋地,激动地呐喊:大——,大——,大哥来信啦! 这人就是马叙伦。马叙伦走进客厅,突然看见邱怀水,心里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就沉默了。他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走!祠堂里跪下!马文涛勃然大怒的道:你好大的胆子,翅膀硬了,是不是?你连校长也打? 谁叫他阻碍俺们学生集会游行?马叙伦高昂着头说。 你不好好读书,尽调皮捣蛋,集什么会?游什么行?马文涛暴跳如雷:扯淡!不务正业! 大,怎么就不务正业了?马叙伦义正词严道:北京学生集会游行,反对中国在巴黎和会失败的合约上签字,那是卖国亡国的二十一条,丧权辱国不说,还向日本人借款。北京学生焚毁卖国贼曹汝霖的住宅是对的,殴打章宗祥又有何错?凡是中国人,都当起来抵制日货,响应北京的爱国集会,举行游行示威。全国****罢工罢市,又错在哪里?邱叔叔你说,沈校长不分青红皂白,愚顽不化,固执保守,阻挡妨碍俺们集会示威游行,你说这难道没错吗?警察居然还来找俺麻烦,这还有没有公理? 叙伦啊,学业第一,你们瞎掺和添什么乱啊?啊?邱怀水善意的批评道:那是政府的事,你管得了么? 难道俺们支持响应北京示威抗议不行?马叙伦振振有词道。 不行!邱怀水生气道:你们小孩子不懂政治,这就叫不务正业! 哼!丽颖也参加了,你敢说你女儿也是不务正业?马叙伦凝视着邱怀水道。 你?邱怀水惊讶道:颖儿不会的!否则,俺打断她的腿! 原来,北京学生“五四运动”的消息传到了宿迁。宿迁的崇实中学、文昌高小及城区各初等小学,学生自发在崇实学校集议,举行游行示威。当时,各校师生都踊跃参加,唯独钟吾高小,级数、学生数最多,但无一人参加集会。在游行前一日,由各校学生代表数人,前往钟吾高小约会。钟吾高小学生都慷慨激昂的愿往参加,但被钟吾高小校长沈新萍阻拦,坚决不予参加。沈新萍对学生道: 孩子们,你们的爱国心情我是理解的。你们首先是学子,学业才是第一。只有好好读书,读好书,学得真本领,才能报国、爱国、救国。谈判啦,条约啦,那是政府的事,是政治。你们现在还不了解,不懂。政治是一件很复杂的工作,不是你们喊几句口号,举举小旗子,集会游行就能解决的。 什么政府?卖国求荣的政府。什么政治?辱没祖国尊严亡国之治。突然,一位学生代表反驳道。 你,你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沈新萍耐心的问:不要偏激,不可冲动。你的行为太危险了! 沈校长,他是崇实中学的,叫鲁钝。一位女孩回答道。 崇实中学,位于宿迁南圩门外,创办于前清光绪末年。它是由耶稣教会美国人设立的,属于私立学校。 沈新萍沉吟片刻,对那女孩道:那,你是哪个学校的? 俺是培贤女子中学的。俺叫邱丽颖。 沈新萍闻听,冷着面孔道:知道了。你是县公署警察局的大队长邱怀水的千金,我说的没错吧?你一个女孩子,不循规守矩,你也跟着乱搅和,还像个女孩子吗? 女孩子怎么啦?女孩子就不能爱国吗?一个男孩子据理反驳:敢问沈校长,谁说女子不能参加集会?不许参与抗议游行? 你是谁?沈新萍气愤的问:你胆敢跟本校长冲撞,不守规矩!哪个学校的? 俺也是崇实中学的。俺叫马叙伦,你凭什么不让学生参加集会? 你!沈新萍气恨道:他校我管不着,但钟吾高小全体师生我是有权管制的! 你太愚顽不化了,墨守陈规,抱得旧传统旧规矩不放。又一个男孩抗议道:你沈校长也是早年留学日本的,也曾参加过同盟会,可你思想守旧保守,莫非沈校长意存亲日? 放肆!沈新萍几乎气得吐血,质问道:你又是哪个学校的?不许在这里谣言惑众,乱绕我学子心智! 俺也是崇实中学的,俺叫孙明瑾。 好啊,你们崇实中学可大出风头了!沈新萍怒道:爱国你们爱去吧。游行你们游去吧。集会你们集去吧。但不许影响我的学子!你们赶快离开,不要妨碍我校的教务! 随即,各校学生代表被沈新萍强行赶出钟吾高小。学生代表知道沈新萍顽固不移,很是气愤,负气而回。恰此时,学生代表聚集崇实中学,闻听北乡堰头镇崇德高小学生三十余人,步行九十多里路,来到了县城参加集会。他们的行为激励了各校学生,学生们群情激愤,都纷纷指责沈新萍冥顽不灵强制学生爱国运动。他们一致认为,沈新萍留学日本,心存亲日。学生会代表开会讨论,最后决议,采取行动,坚决惩戒亲日分子沈新萍。次日,各校学生在崇实中学集合。崇实中学参加集会的大约有二百人,加上文昌崇德女子商立四高小,县城及附近各初等小学,县城外前来集会的学生,大约一千人,九时出发,从崇实中学经由城内,来到了城北钟吾高小。一部分学生涌进钟吾高小,将沈新萍强行架出学校。
给他打花脸!鲁钝建议。 不!孙明瑾谨慎道:俺们不是逗笑取乐,不能。 在他脸上写字!邱丽颖建议道。 这主意好,就写“亲日派”三个字,怎么样?马叙伦拿过毛笔和墨汁,立即在沈新萍的面部挥笔就写。 游行队伍架着沈新萍由教军场经竹竿街进入县城大街。他们一边走一边摇旗呐喊,高呼口号,一呼百应,声震霄汉。 “打倒卖国贼曹陆章!” “坚决收回青岛和胶济路!” “禁止使用日货!” “打倒亲日派沈新萍!” 学生的游行队伍到达县城南门,突然县警队拦住了学生们的去路。其时,宿迁县知事为伍支涛。伍支涛亦属于顽固派,他闻报各校学生强行架着沈新萍游街示众,认为事越常轨,学生胆大妄为,目无王法,狂放不羁,必须给予警示。他命令邱怀水和汪涤清两个警队,迅速出动,拦截学生,遣散学生。伍支涛感觉事态严重,亲自带队,由县署经过富贵街出了迎薰门,迎接并拦截游行队伍。伍支涛一行到南门,学生游行前头队伍已经走过。伍支涛急忙命令追赶。邱怀水和汪涤清带着警队追赶到河清街,伍支涛乘轿子也立即紧跟赶到。伍支涛见学生反绑着沈新萍,背部高插一块纸牌,大书“打倒亲日派沈新萍”。又见沈新萍的面上也写着“亲日派”三字。此刻,沈新萍狼狈不堪,汗珠如雨,****了脸上的字迹。墨水经由汗水渗透腐蚀,流向脸颊延伸进脖子。沈新萍低垂着头,在学生的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中艰难的前行。伍支涛见状,下令道: 邱队长,快,夺下沈校长! 然后,他又命令汪涤清道:维护好秩序,保护沈校长的人身安全! 邱怀水上前,靠近了沈新萍。沈新萍由马叙伦和鲁钝一左一右的架着。 叙伦,你们过分了!邱怀水气愤的道:赶紧放开沈校长! 邱叔叔,俺们是在抗议,抗议政府出卖祖国的尊严。马叙伦刚毅的道。 你们俩个过来,伍知事有请。邱怀水对马叙伦和鲁钝道。他趁马叙伦和鲁钝迟疑的当儿,带着警察迅速抢走了沈新萍。此刻,伍支涛乘轿子来到。学生们停止了示威游行,愤怒的看着警察。伍支涛落轿,掀开轿门,探出光秃的脑袋向学生们申诉:学子们,你们的爱国热情热的过度了。你们看,把沈校长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岂有此理!你们不好好读书,尽搞一些旁门左道,不务正业,枉费了父母对你们的期望。本知事决不允许,你们赶快散了,回到各自的学校去,安心读书。国家大事岂是你们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们黄毛丫头们能够过问的?让开,本知事要过轿! 学生们见伍支涛耀武扬威,摆出一副官僚的架子,出言不逊,和沈新萍观念一致,阻碍他们的爱国行动,群情激愤,呐喊震天: “不许妨碍游行示威!” “把沈新萍还给我们!” “打倒官僚主义!” 邱丽颖高喊:把他拉出轿子! 对,拉出他!马叙伦挥拳示威道。 砸了他的轿子!看他还敢不敢摆着臭架子!孙明瑾怒吼道。 学生们的激情一下子爆发。他们围住伍支涛的轿子,强行把伍支涛拉出轿外,打毁其轿。汪涤清见此情景,害怕学生伤害到伍支涛,就命令警队鸣枪示警,更以枪壳向学生乱打,学生更为气愤。他们一拥而上,和警察们冲击搏斗。伍支涛乘机灰溜溜的逃走了。鲁钝的头部被警察打破,鲜血淋漓。汪涤清和邱怀水见伍支涛仓皇而逃,又见打伤了学生,害怕事态继续发展,以至于不可收拾,也带着警队护着沈新萍呼啸离去。学生们气愤填庸,当场踏扁砸烂了伍支涛的轿子。警察临走夺过学生手中旗帜撕毁,撕毁了国旗。马叙伦和邱丽颖立即组织人员把鲁钝抬往仁济医院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