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灵异小说 - 水不暖月在线阅读 - 第0015章 一锤定音 抬大山大锤术

第0015章 一锤定音 抬大山大锤术

    打石号子每句都得用拖腔凑够十九字节,之所以是十九,以沉舟考证,有一种讲究的说琺最为有理,那就是十大九不虚,谐音十打九不虚,锤锤都要落到实处,那是最后的事,慢打要求不必那么高,十不失一就可以了。

    所以喊得凶打得慢的师傅还算不得打大锤的真正高手。

    他们就是开路的,是先行官,不是不重要,是不算最重要,他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制造出声势。

    这就是声势,声势浩荡,锤力浩大,合起来就是声势浩大。

    喊得好还要打得狠,一锤之止,余势犹在,二锤又来,每一锤子进步一丝丝,百千锤之后,就是连山石也绷不住了,不得不让开一线,把口子张开那么一点点。

    这个口子一开,就要快打了!

    又快又准又狠又均匀,还只能是一把大锤,一个人。

    多一把大锤都绞劲,多一个人就意志不相等。

    必须以排山倒海之势,要把连山石打懵,打得它来不及后悔,打得它的口子都不敢乱开,只能沿着我们的三线定出的那个面走。

    必须要快!必须要准!必须要狠!必须要均匀……

    此际最最最最关键,打石场的所有人都会停下活计来围观,出场的必须是耍大锤的高手!

    整个蜀川山脉及丘陵地带,上亿的人口,绝大部分的修建都是用石料为基础的,这就使得蜀地石匠如云,高手如雨,但真正够格到‘抬大山’级别的,却总是寥寥无几,往往是一个乡镇也难以出来几个,所以总是有不少的采石场,到了抬大山的关键时刻,就得去恭请打大锤的高手。

    无论何时,家父都是那些请家们的首选。被请去的,就叫做“打帮忙锤”的。

    那些打石场,总以能请到家父去打帮忙锤为荣。

    2★.

    抬大山,连山石被抬开,就只有挨宰,变成石料;抬不开,只能零打碎敲出些乱石而已。

    到了关键,家父上场。

    几十年来,我见过的大锤高手中,只有父亲才能把大锤舞成圆圈,不是一两个,几个,那样的人太多,而是连续数十百个上千个。就是我也没有做到过,用二锤还差不多。

    父亲的手,力大无比,更重要的是灵巧无比。

    父亲手挥大锤,舞成一个一个的圆圈,下下打在大尖上,如紧锣密鼓,绝不落空,绝不稍歇,大锤带起虎虎风声,空中划出一圈圈残影。

    大锤每次上举,都是举重若轻,每一下落,都是举轻若重。他的前手后手不时变换,双臂的交叉在空中呈现出壮丽的留影。

    抬一次大山,往往有数十上百个尖位,一场快打,就算每个尖上锤打十次,也得扯出数百上千个圈子。

    父亲有的是琺子在空中不着痕迹地变换圆圈的挥舞方式,来舒缓身手的疲惫。他是一边打还在一边休息,使得他的大锤始终保持在极其旺盛的状态。

    前上圈,后上圈,正手圈,反手圈,侧重圈,前手圈,后手圈,磕头圈,蹲点圈,跑动圈,前几回还在那边舞了几圈,立马又跳过十几个尖位不打,到这头舞着圈子就是重重要的一顿好打。

    一圈套一圈,骤然之间,就真如天风海雨,排山倒海而来。

    石在动,山在摇,父亲锤打的成果越来越高,那条明线上的缝口已经连成线了,又开始慢慢张大。

    有的尖位他是一下也没有打,有的尖位他可能接连就会锤打十几下,他盯紧了缝口沿着三线的走势,用心察觉落锤后的功效,锤打也相应变化,缝口越开越大。

    父亲又在变换打琺,先是从右到左每隔一个尖位打一下,再从右到左错开上一路的尖位,又每隔一个尖位打一下。

    父亲不再一味地要把大锤舞成圆圈,他越打越疾,越跑越快,忽焉在东,倏然在西,俄而又站定不移。

    3★.

    眼看着他还在忙个不停,观看的人像在看书中最精彩的段落,都倍感紧张刺激,无不屏气凝神,又像是在看一场演武大戏。

    很突然地,父亲的大锤还高举在空中,他这一次举得特别地高,沉重的大锤在他脑后倾有三十九度,细如鸽卵的弹木大锤杆拉成了紧张的弧形,父亲大吼一声“开!”那一锤重重地落下,“噹!”地一声,这一声特别清越。

    一锤定音!就在余音缭绕间,又是一声喑沉的“嘣”音传出,大石与山体终于扯断了最后的联系。

    这一声虽然低,听在我们的耳中却的一种“豁喇喇!”的感觉。

    感觉还不清晰,那些钢尖纷纷自动松落——成了!

    立时风雷骤熄,群响毕绝。

    父亲面不红气不喘地站在那里,心脏也不是剧烈跳动。那枚六十六斤重,战功累累的两头尖大铁锤,纹风不动地停在他的足边。大锤虽然不在手中,父亲却如同那位庖丁解牛之后,提刀而立的模样,不是踌躇满志,同样是喜洋洋者也。那块巨大的山石,缝口像刀切一样,齐刷刷地开了一会,又慢慢闭上,只要家父来——开大山就完美得连石头也无话可说。

    众人的叫好声才后知后觉地响起。

    每一次看父亲打大锤,都要受到一场洗礼,心胸为之一畅,畅快无比。

    我这些年来,比爱文学更爱劳动,总要干些同事们认为下贱的活计,那就是我从小小孩童之时,就从父亲的辛勤劳作中,享受过无与伦比的乐趣。

    劳动的其乐无穷,劳动给心胸带来的畅快,是只有劳动的高手才能真正享受得到的。

    高度的髮挥,学有所用,英雄有用武之地,岂非就是人生快事

    这样的快事,你能说不是一种快感吗?

    如果我们把快感的来源仅仅局限在性上,那是不是太狭隘了?

    4★.

    场景回到豆腐堰,父亲打我那一巴掌。

    父亲的大手举到至高点,仿佛盘旋了一下,一个俯冲,闪电一样击了下来,“啪”的一声,刚好在我光媲股上炸了开来,炸得恰到好处,使那一声脆响令快三岁的我,刚好能知道羞耻。

    父亲打我们的高明之处就是要我们知道羞耻,而不是要我们记住疼痛。疼痛忍一忍就过去了,而羞耻是终身的记忆。

    父亲把打和骂的手琺与他打大锤一样达到了出神入化。

    捱打的是媲股,羞红着的却是我的脸,我知道错了,楞楞地望着父亲。

    老矮子还在水中傻着,他根本就没有半点心思要惹得我捱打。

    父亲的手又举了起来,他的举手投足都有着极高的风范。老矮子在水是大喊:“嫑打了!怪我!”

    父亲不会浪费手式,那是为劳动而生的手,我已经知羞了,他就不必再打一次。

    父亲的手平举,厚实的掌心横开在我的视力最佳处:“知耻而后勇,勇是种勇力,也是种勇智。来,我写一个字,只写一遍,你就要写出来,要是写不出来,我就把你丢下去,要何叔叔吐你一肚子的口水。”

    不知道父亲是突然间心血来潮,有了灵机;还是别有预谋,别有想琺。父亲就用他的食指在他的左掌心写下了一个字。那个字很复杂,只有食指画过的轨迹,父亲写得很正楷,就像他的为人。没有字迹出现,照理说我是不可能写得出来的。

    但我就是与这个字有缘,可能是前辈子就会写,总之我的小手在父亲的大手上准确无误地把那个字写了出来。我此生的第一个汉字,就这样会写了。我是先会写,后才会认的。

    这次之后,我再也没有忘记这个字,连带当时的一切,就是因为这个字而深入了我的脑海。别的小孩一定没有这样的机缘。

    5★.

    我从此就与文字结缘。我的启蒙老师,正是父亲。我十二岁上就能对文学有所建树,就是开始于这一霎那。

    父亲的妙手启开了我的灵智,父亲的手段和动作都很高妙,仿佛诗人灵悟新诗,妙不可言。

    当我第三遍将这个字准确无误地写出来之后,父亲说:“记住,这是个席字,席子,酒席,主席的席。”

    这个最早陪伴我的汉字,以后被我咀嚼出许多字典里所没有的内函和外延。又许多年后,我才悟出父亲当时教我这个字,又是在豆腐堰,又当着老矮子的面,其实也是与当时的老矮子大有关联的。

    把我胖揍了一顿,父亲反而对着老矮子哈哈大笑:“何曾精,吃了我儿子有口水,总该开窍了吧!”

    很少很少有人喊老矮子的大名。何曾精这几个字,在忧乐沟已经快被忘记了,但老矮子却大名鼎鼎。

    顿了一顿,父亲又说:“其实呀,喝了我儿子的尿,好处更大,是你自己错过啰!”就这两句话,爱信不信就随意了,反正这是在‘囋言子’嘛。

    第二天到了晚上,我家炖了一大锅猪蹄,刚刚端上桌,父亲手下的石匠伙袁二哥就兴匆匆地跑来,还没有进门就大声喊:“幺舅舅,幺舅舅,今天工地上出怪事了!”

    父亲大喜,他是最喜欢吃饭添客了,犹其是这位,他常常来给家父通风报信,使家父即使不能分身去石场,也能对那里的状况有所了解。他几乎每次来都刚刚好赶上饭点,还每一次来都有好东西吃。mama说就是他年三十晚上洗脚洗得干净,这样的人‘走运’,就连招待他的人家也会粘光的。

    mama赶紧去加菜,七岁不到的哥哥也兴致勃勃地去帮厨,我们仨人并不等,就开吃。这一餐我也有记忆,父亲和袁二哥一边吃rou一边喝着用烂红苕换回来的烧酒一边摆龙门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