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江娑月巧语解相讥
掌灯时分，去禅云寺上香的江田氏母女已经回府。江娑月稍作收拾，前去正院向归来的江田氏问安，她虽不满江田氏的所作所为，但这表面功夫却还是要好好做的，否则便是白白授人口实，女子的名声何其重要，她虽不指望江田氏在外替她宣扬美名，却也不想给人扣个不敬嫡母的罪名，污了声誉。 进了花厅，只见江田氏靠在花梨木雕花椅子上，身着枣红色五蝠纹的织金锦衫，下面系着蜜蜡黄的八幅湘裙，戴着赤金头面，端的是富贵逼人，她五官也是秀美，只是颧骨偏高，衬得整个人透出一股逼人的凌厉来。 此时已是摆膳的时候，丫鬟们进进出出端菜，除怀孕的宁姨娘得了江肇林的吩咐不用过来侍候之外，其他几位姨娘低眉顺眼地布置饭桌。 三小姐江莹月笑盈盈地坐在旁边的绣墩上给江田氏捶脚，动作娴熟又自然，若不是知晓她是王姨娘所出，任是谁看了这等景象，怕是都要以为她是江田氏的亲生女儿呢。只是若仔细看，便能发现那两人的笑意未达眼底。 见江娑月进来行了礼，江莹月笑着开口，道：“六meimei来得这样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馋了母亲院里的饭菜呢~”她脸上一派真诚打趣之意，只是那眼里的挑衅意味却藏也藏不住。 江莹月素来喜欢挤兑她们几个庶姐妹，却从不敢针对身为嫡女江皎月，江娑月明白这便是她的生存手段，在嫡母面前乖巧迎合，欺负她们几个来讨好江田氏，做江田氏碍于身份不方便动手去做的事情，说江田氏自恃矜贵没法宣之于口的话。身为庶女生存不易，加之终身大事又攥在嫡母手中，江莹月自愿成为江田氏的一把刀，企图以别人的鲜血铺就自己的锦绣前程，江娑月理解她的选择，却无法认同，且不说古语云狡兔死走狗烹，就说这身为庶女聪明外露，心性凉薄，焉能不引起嫡母的忌惮？ 江娑月可不想与她争执，落人口实，便假装没听懂她的嘲讽，上前规矩地对江田氏福了福，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不敢叫母亲和jiejie们等，便早些过来，却不想三jiejie比我更早。” 哼，我可不像你早早过来巴结，我来得早就是嘴馋上不了台面，你来得可不是更早吗？ “你……”江莹月觉出这话似乎在暗讽她，却又抓不住什么实际的把柄，正欲再说什么，就听那门外婆子通传道：“夫人，五小姐来了。” 随即一个粉色的身影走了进来，看也不看江莹月和江娑月，直奔江田氏，抱着她的手臂撒娇道：“母亲，今儿可有皎皎爱吃的樱桃鸭？” 江田氏搂着她笑道：“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爱吃的，放心，给你备下了。” 江皎月仿佛此时才看到姐妹二人，眼珠一转，嘴角噙起一抹冷笑，带着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道：“今日与母亲去禅云寺上香，路上买了些小玩意儿，正好分些给三姐六妹。玉屏，去把我买的东西取来。” 江皎月的贴身丫鬟玉屏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江莹月的脸上露出期盼的神色来，江田氏外出向来只带自己的女儿，庶出的女儿是没有机会出去游玩的，除非……像二姐江婉月这样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成了江田氏手上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谋划着寻一个好的买家，好帮衬她的儿女。比如今日去禅云寺，什么上香！说白了就是相看。 江皎月大约看到了江莹月眼里的期盼，嘴角浮出一丝不屑和嘲讽。 江娑月低下头，叫人看不出情绪。原先就对这个自觉高人一等的五姐所赠之物没什么期待，看她的神色，搞不好就是故意戏弄她们一番。 果然，待得玉屏取来物什，分明就是今天桃儿手上拿的那种绢花，这种随手买来赏给下人的东西，拿出来赠予她们二人，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便是将她们比作奴婢了。 江莹月的脸色有些僵硬，她也瞧出来这绢花材质式样均是普通货色，乃是家中丫鬟所配之物，甚至夫人身边体面点的大丫鬟都不屑佩戴的。 “怎么？三姐和六妹瞧不上我的东西？”江皎月嘴上说得客气，脸上却是一副谅你也不敢不领情的得意姿态。 不过是明里暗里扫人脸面的把戏，江娑月自然不会翻脸，脸上一派欣然接受的样子，说道：“我瞧着这朵折枝海棠花不错，五jiejie可愿割爱？”用这种把戏来嘲笑人家低贱，我说这是你的爱物，你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江皎月素来受宠，性子霸道直接，她果然没有听出里面的歪歪绕，骨子里的傲慢让她不屑地开口：“拿去就是了，值得什么。” 江皎月没听出来不代表江田氏会听不出来，她凌厉的眼光扫了扫江娑月，见她欣喜地拿着那枝海棠绢花打量，仿佛真的喜爱非常。看来倒不是有心，不过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罢了。 “拿着吧”，江娑月转身将海棠绢花递给珍珠，倒也叫人瞧不出是叫丫头先拿着还是就是替丫头挑的。江娑月心中冷笑，绢花我是按你的意思拿了，回头戴在谁的头上你可就管不着了。 江娑月既然已经拿了，江莹月自然也不能让自己成为靶子，遂也勉强挑了一枝玉兰花，只是那脸上的寒霜仿佛能刮下一层来。 江娑月暗道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便是再能隐忍，被人这样戏弄打脸，心里的不痛快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 不一会工夫，二小姐江婉月也到了，几人便由姨娘和大丫头们伺候着吃完了这顿饭。江娑月非常庆幸大户人家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否则吃饭还得费心思应付唇枪舌剑，非消化不良不可。 回了自己的院子，江娑月才算放松下来，洗漱完毕将桃梨二人打发出去之后，江娑月靠在床上，捧着一本《九州人物志》看得津津有味。江田氏一直以为她是个刚开蒙，认不了几个大字的草包。殊不知原先与宁姨娘同住时，宁姨娘早已悄悄教过她识字，不过宁姨娘认识的字大多与药材有关，再多便不行了。幸而前世的她练过书法，繁体字还是认得比较全的。这事却要防着江田氏知道，江田氏一直希望她的女儿文采斐然，出类拔萃，压在庶女头上，自己又何必让她警惕呢。说来江田氏的这种心理和前世的继母倒是如出一辙，如何迎合这种心理，江娑月也算是有经验的了。 江家女子进族学开蒙识字是从四岁开始，过完七岁便要顾及男女大防，不能再进族学念书，只在内宅学些煮茶做饭、针线女红，至于琴棋书画、管理内宅事物却要看夫人的安排，通常情况下庶女是没有机会学习的。 目前在族学与江娑月一起读书的姐妹只有比她大几个月的江皎月，二房的嫡女江若芙，其他姐妹已经过了年纪，不再出内宅了。这两人自恃嫡女身份，从来一副不愿搭理江娑月的样子，江娑月倒也落得轻松。 江娑月每日里听夫子讲课还是颇有收获的，面上却总是装出一副听得云里雾里的蠢笨模样，夫子置下的功课不是交的拖拖拉拉就是作的马马虎虎。 江皎月见她如此“蠢笨”，心中很是得意，总将她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说给江田氏听，江田氏也愈发放下心来。 唯一对江娑月扮乖卖蠢之事有了怀疑的便是她身边的梨儿，江娑月从来不在人前看书练字，也从不去家里的书房借书，她的书都是托宁姨娘身边的张mama从外面买了，偷偷带给她的。即便是练字也尽量不用纸墨，只用笔蘸着水写。但那梨儿毕竟成日在她身边，又得了江田氏的指示监视她，时日久了便有了察觉。 江娑月虽不知梨儿有所察觉，平日里也是最提防她，据她这段日子的观察，桃儿是个好收服的，毕竟年纪尚小，性格活泼直率，胆子不大，现下也不会做什么活计，这样的丫头难以得到主人的器重，便是卖出去也不比那些经过调教的，很难找到好的主人，因此她们往往很怕被转卖，落到那不干不净的地方去，但凡遇到一个不错的主子，都会紧紧地抓牢。 当日她落水之时，父亲见她身边只有一个珍珠，便让江田氏给她添些丫鬟，江田氏大约是不愿在她身上花费，才买了年龄尚小又担不了活计的桃儿。但梨儿却不同，她原是江田氏身边的二等丫头，虽说不上心腹，却也是替江田氏办事的，这样机灵谨慎又经过调教的丫鬟被江田氏派到她身边来，作用一目了然。 所以江娑月采取各个击破的策略，先对桃儿下手，恩威并施，由珍珠时不时敲打敲打，与她陈清利害。她再抓住桃儿孩子心性的特点，得了有趣的物件便拢着她一起玩，很快便将她收归麾下。至于梨儿则不着急动手，免得叫江田氏警觉，反而坏了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