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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定奇谋拨云逐日

    第七回定奇谋拨云逐日说前缘假痴不颠

    范晔续弦玉娘,范昭对玉娘恭敬孝顺,视同亲娘。一家人子孝父慈母爱,过得和和美美。季节进入腊月,天气寒冷起来,范昭减少外出,在屋里与丫头红儿和月香写诗填词,作画练字,抚琴鼓瑟,遇有不懂,就使红儿和月香去问玉娘。红儿和月香学识比不上秋儿,陪读范昭正好合适。范昭富贵闲人的日子,过得悠然快哉。范老爷见范昭不理家业,不学《四子书》,一味附庸风雅,劝说几句不听,就由他去了。

    诸位看官,你道一觉道长为何突然弃范昭而去,其中缘由,容我慢慢道来。

    扬州,古称广陵、江都、维扬等,南临长江。自陏炀帝贯通大运河后,长江流域日趋繁荣,扬州地处江南漕运中心枢纽,得天时地利,自陏唐时兴盛,有“天下之盛,扬为首”之说,又有“扬一益二”的说法(成都隶属古益州)。即位十四年即葬送大隋江山的yin暴皇帝杨广就被叛军缢死在扬州。乾隆时期,大清税赋三分之一来自江南,江南税赋三分之二来自扬州盐商,扬州盐商的豪富促进国粹围棋兴旺发达。江南盐引案前,施襄夏和范西屏都停留在扬州,使扬州几乎成了全国围棋活动的中心。

    乾隆十五年,扬州府人口剧增,近五十万人。汶河贯穿南北,是扬州城主要的漕运官河。唐李颀有诗云“鸬鹚山头微雨晴,扬州郭里暮潮生”,足见汶河的宽广。自南而北,汶河上建有星桥、太平桥、通泗桥、文津桥和开明桥等。文昌阁是扬州府学的标志,就建造在文津桥旁。与文昌阁隔岸相望的是暖香楼,文津桥跨过汶河,将文昌阁和暖香楼连接起来。暖香楼是扬州最大妓院丽春院的产业,为扬州名士名妓赏风赏月赏乐赏艺、玩诗玩词玩画玩情之地,堪比金陵秦淮水榭。河运两岸,一边是府学,一边是青楼,构成明清城府独特的风景。十年前,扬州“如花弄玉”艳艺倾城;如今,有好事者仿当年“秦淮八艳”选出“扬州十美”,绣琴姑娘排名第一,李香香排名第二,王君君排名第三。

    临近春节,扬州年味渐浓,家家户户忙乎着除旧迎新。十二月年十五日午时,扬州大雪后初晴,暖香楼梅红苑三楼,汪氏兄弟与李香香、王君君饮酒作乐。李香香给汪懿轩斟满酒,笑问:“以前,都是汪大公子独个寻我们姐妹的乐子,今儿把二公子也带出来了,真是稀奇。”汪懿轩拾起杯,笑道:“香香,此杯酒照例当你先饮一小口,再由本公子饮尽。”李香香微微一笑,当即接过酒杯小抿一口,递给汪懿轩。汪懿轩接过酒杯,在鼻端轻轻一闻,笑道:“美人唇齿留香,更添酒味,妙啊。香香,今儿你的小嘴抹了什么脂,我却闻不出来?”李香香盈盈笑道:“这是西域的冰莲滴汁调配而成,香冷色淡,名唤冷香膏,昨日mama才拿来,大公子当然不识。大公子,一盒冷香膏只得一朵梅花那么大小,就要十两银子呢。若不是今儿大公子约见,奴家还舍不得用呢。”

    汪懿轩将酒杯递给汪华错,说:“弟弟,这杯酒你喝了吧。”汪华错不明所以,接过酒杯,见酒杯边沿留有李香香的唇膏,一时不知怎么办。王君君偎近身,笑道:“二公子,这杯酒要对口儿喝才有韵味。”王君君轻握着汪华错的手,将酒杯上的唇印对向汪华错的嘴唇,喂了进去。汪华错饮酒急了些,呛得咳嗽起来。王君君忙用小手轻抚汪华错的后背,娇声道:“二公子这般腼腆,如何讨得绣琴姑娘的欢心?”汪懿轩哈哈一笑,道:“舍弟自小体弱,给家母管严了,只怕将来娶了媳妇,会被媳妇欺负呢。”王君君斟满酒,笑道:“大公子风流倜傥,很得咱们姐妹欢心,二公子要多与大公子来会会我们姐妹才是。”

    酒过一圈,汪华错也放开了性情,与王君君谈笑甚欢。忽然,外面响起歌声:“世人只道神仙好,金屋藏娇忘不了,吟诗敲棋两相好,黄梁一梦万事了。黄梁一梦万事了,吟诗敲棋两相好,金屋藏娇忘不了,世人只道神仙好。”歌声清脆入耳,汪懿轩面色奇异,道:“哪里来的歌声,这般美妙?”

    汪懿轩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循歌声望去,见楼下有一衣衫褴褛的道士,拿酒葫芦摇摇晃晃边走边唱。汪懿轩喊道:“喂,道长,天这么冷,你穿的这么少,不怕冻着吗?”诸君,此道长正是一觉,与汪懿轩有师徒之缘,特来度化他。一觉道长转身大笑,道:“贫道不冷,公子冷吗?”汪懿轩道:“我这屋内,烧着炭火,一点不冷。”一觉道长道:“公子错了。在贫道眼里,暖即是冷,冷即是暖。公子身处极冷之地,犹不自知,可叹可叹。”汪懿轩问道:“道长此言何意啊?”一觉道长饮了一口酒,一抹嘴巴,道:“等公子懂了,贫道再来。”汪懿轩见一觉道长踏歌远去,连叫几声,一觉道长不应他。

    汪懿轩回到座位,神情有些沮丧。李香香起身关好窗户,柔声道:“大公子,那道长多半是江湖术士,说些玄话来骗大公子,大公子不必理睬。”汪懿轩摇摇头,道:“香香,世外高人总是有的,你一个普通女子,如何识得?”李香香吃吃笑道:“大公子,奴家rou眼凡胎,识不得高人。冷即是冷,暖即是暖,是世上最普通的道理,三岁孩童都识得。那个道长故意冷暖不分,明摆着是故作玄虚,此乃江湖术士惯用技俩。大公子见多识广,只是一时被那道士迷糊心窍罢了。”

    汪懿轩摇摇头,忽然心生烦闷,丢下二百银子,拉着汪华错下楼去。兄弟俩坐进自家马车回府,汪懿轩见汪华错一脸困惑,道:“弟弟,李香香不识得高人也就罢了,弟弟也不识么?”汪华错道:“哥哥,我以为李香香说的没错。”汪懿轩叹口气,道:“如果那道士真是高人,以后必然还会找上我,此事暂且不说。弟弟,哥哥今天带你出来,本是为了你和绣琴姑娘的美事,不想给道士坏了心情。”汪华错奇道:“哥哥,此话怎讲?”汪懿轩微微一笑,道:“弟弟,据哥哥这些日子了解,绣琴姑娘应该喜欢成熟稳重大气有担当之男子,你如此腼腆,怎能讨得绣琴姑娘的欢心?是以,哥哥带你与名妓饮酒作乐,实为改正你的性子。”汪华错不以为然,道:“哥哥放狂青楼,扬州人人皆知,想是哥哥怕被娘亲责骂,所以带我出来。”汪懿轩轻叹一声,道:“世人皆不懂我,我以为弟弟能懂我,原来是我错了。”汪华错一愕。汪懿轩继续道:“弟弟,哥哥虽然放狂青楼,却是只谈风月,并无那男女苟且之事,其中妙味你是不知的。”汪华错道:“如此说来,是我误会哥哥了?”汪懿轩道:“当然。你想那些青楼女子,一点朱唇万人尝,有啥意思?杯留唇印,色香形俱新,和酒落肚,才是上品。”

    汪懿轩的怪异理论惊呆了汪华错,过了半晌,汪华错问道:“哥哥,只饮得几口酒,你就丢下二百两银子,难怪爹娘骂你了。”汪懿轩哈哈一笑,道:“比起扬州其它盐商子弟往江面扔金箔,哥哥已经很节省了。再说了,青楼女子吃的是青春饭,老大嫁了出去,若是嫁得有情有义之人,也算有个依靠;若是碰上寡廉鲜耻之徒,骗去钱色,日子就凄凉了。”汪华错道:“哥哥心善,能想到这些。唉,我和绣琴姑娘的事,不知几时才有个眉目?”汪懿轩道:“弟弟,你和绣琴姑娘的事,哥哥已经给你想好了。”汪华错大喜,道:“哥哥,快些说来。”汪懿轩道:“先朝雍正爷治吏严厉,当今皇上虽然有心效法康熙爷宽仁治世,多有矫冤之举,但是,大清以忠孝立国,‘维民所止’是雍正爷亲自办的铁案,皇上恐怕不会平冤此案。绣琴虽然扬州花魁,也不过是朝中大员和豪强们的玩物,除了施先生出于道义尽心帮助她之外,这些年来,无人愿意伸出援手。弟弟,你若是能帮助绣琴姑娘为父洗冤,绣琴姑娘必然以身相许。”汪华错有些丧气,道:“这些事我都知道。诚如哥哥所言,父亲已经不许我再提及绣琴二字,如之奈何?”

    汪懿轩哈哈一笑,道:“大臣豪强做不了的事,施先生能做,还有一人能做。”汪华错道:“那人就是范昭,是吧?我听说范昭自老婆出家后,意志消沉,整日窝在家里和丫头厮混,如何能帮得了我?再说了,范老爷是精明人,未必愿意范昭冒此风险。还有,就算范昭肯帮忙,他仅仅是一个江阴孝廉,皇上坐在北京哪。”汪懿轩神秘一笑,道:“弟弟,朝中大事你是不知道的。当今皇上,正在密切关注范昭。据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明年三月,皇上可能会南巡,而且,有可能驾临江阴范府。”汪华错又惊又喜,问:“哥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汪懿轩微笑道:“生意人最要紧的就是消息灵通。扬州盐商,和朝里人,和宫里人都有联系,这个消息绝对可靠。如今,扬州盐商和各大官员正在商议接驾事宜。”汪华错恍然大悟,一拍额头,道:“哥哥说的是。那么,当如何请范昭出面帮忙呢?”

    汪懿轩道:“范老爷是精明人,一直低调经商,就是为了避免招惹朝廷猜忌,所以,此事须得绕过范老爷。范昭在杭州敷文书院击败琉球棋王与那霸,声名大振。弟弟,我们扬州有安定、梅花两大书院,虽然比不上杭州敷文书院,也甚有名气。待过了年,哥哥我请梅花书院山长出面,邀请范昭来扬州讲学,范昭必到。到时,弟弟再把范昭请进家门,好生款待,只要范昭做了承诺,此事就妥当了。等到皇上南巡,以范昭的聪明,加上施先生的智慧,帮助绣琴姑娘洗冤之事,大有希望啊。”汪华错听得大喜,激动不已。

    瘦西湖,夕阳晚照。

    颜诗雨和清儿披着厚厚的锦绣外套,慢慢行走在五亭桥上。清儿道:“小姐,下雪天不冷,化雪天却冷甚,真是奇怪事儿。”颜诗雨微微一笑,道:“清儿,下雪天人都躲在屋内,自然不觉得屋外寒冷。如今阳光明媚,树枝屋檐滴水,人出来了,自然觉得寒气逼人。”清儿笑道:“小姐说的是。”颜诗雨看着湖光水色雪融花俏,忽然幽幽一叹。清儿道:“小姐,可是想起许公子了?”颜诗雨默不作声。清儿道:“奴婢当初没有想到,那个江阴许时今就是江阴范无尘假扮的。直到范无尘在敷文书院击败琉球棋王与那霸,名声传遍江南,我们才知道上当了。”颜诗雨道:“清儿,这不能怪许公子,当时他正蒙冤受曲呢。”清儿道:“是。朝廷发文缉拿范昭,是以许公子不得不隐藏身份。小姐,你觉得许公子好,还是范公子好?”颜诗雨幽幽道:“许公子和范公子,都太遥远了,提他作甚。”清儿叹口气,说:“是,太遥远了。范家少夫人出家后,范公子又定亲嘉兴张家小姐。只是,婢子一直想不明白,西湖初遇许公子时,许公子似乎很在意小姐,怎么范少夫人出家后,这么快许公子就定亲张家?如果许公子真对小姐有意,就应该来扬州寻找小姐。小姐那时还应了许公子一盘棋,只怕也是白费了。看来,这天底下的男子,虚情假意的多。”颜诗雨停住脚,见湖面微波荡漾,梅花水影随之起伏。

    一觉道长步子蹒跚,行了过来。清儿道:“小姐,你看那个道士,似乎是我们在西湖苏小小墓前遇到的脏道士?”颜诗雨定睛瞧了一下,道:“是他。记得许公子曾经说过,这个道士号一觉,是个得道的高人。”清儿笑道:“是呀,当初我们还以为许公子是登徒子,笑话他呢。”颜诗雨道:“清儿,天这么冷,一觉道长穿这么少,真是怪事。”清儿道:“待道长走近,奴婢问问他许公子的事。”颜诗雨觉得有些不妥,想阻止清儿,却又说不出口,于是静观其变。

    一觉道长走近,笑道:“世界很小啊,贫道记得,半年前在西湖苏小小墓前,似乎遇到过两位姑娘。”清儿笑道:“是呀,道长,有时这个世界真的很小呢。道长,你的脚上冻出个大口子,往出淌血,不疼么?”一觉道长低头一看,左脚破鞋鞋面上有个大洞,露出冻伤的皮rou,黑黑的血块凝结在外。遂道:“出家人以苦为乐,贫道习惯了。”清儿道:“道长道法高深,这次本姑娘可不会给你手绢擦血了。道长,我且问你,有个许时今,他说识得你,你识得他么?”一觉道长乐呵呵道:“识得,识得。贫道识得许时今,也识得二位姑娘。”清儿掩嘴笑道:“道长贫嘴了,几时识得我家姑娘?”一觉道长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上次姑娘施以手绢给贫道拭血,这不是缘份吗?”清儿有些脸红,道:“道长说话好没道理,我只问你几时识得我家姑娘,你却东拉西扯的。”一觉道长呵呵一笑,道:“我们有缘,所以相聚在此处说话。姑娘你说,如果以前我们不曾相识,岂有今日见面说话的机会?”清儿啐道:“你这道人好没道理,小姐,我们不理会他罢。”颜诗雨问:“一觉道长,既然与我们有缘,可否明言?”一觉道长微微一笑,说:“有缘自会相遇,姑娘等的人,明年二月自会来到此处与姑娘相见。”颜诗雨双颊微红,又羞又喜。一觉道长道:“清儿,你想问的话,我已经说出了答案。赠帕之恩,贫道已经报了,就此别过。”

    清儿见一觉道长从身边行过,忽然心急起来,一把抓住一觉道长的手腕,道:“道长别走,我还有话说。”一觉道长脸上一阵波动,目光灼灼盯着清儿,轻声问:“姑娘,还有什么话说?”清儿俏脸一红,低头嗫嗫嚅嚅道:“没有了。”一觉道长舒了口气,接着向前走,忽然大声吟道:“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若要分红白,还须青眼看。”清儿痴痴看着一觉道长远去的背影,一丝惆怅潜上心头,呆呆出神。颜诗雨喃喃道:“这是苏小小的诗句,道长忽然吟起,是何缘由?”

    注:安定书院,巡盐御史胡文学创建于康熙元年(1662),雍正十一年(1733),巡盐御史高斌、盐运使尹会一重新扩建。

    甘泉书院,明嘉靖五年(1526),巡盐御史朱廷立所建。万历二十年(1592年),扬州知府吴秀浚城河,积土成岭,上植数百株梅花而成梅花岭。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扬州府同知刘重选与大盐商马日绾之子在原址恢复梅花书院,著名桐城派文学家姚鼐应聘到此任掌院,盐运史朱孝纯亦任教于此,更名梅花书院。清嘉庆十三年(1808),两淮盐运使阿克当阿在梅花书院后面的空地上兴建了文昌楼,以扩大梅花书院的场地,使其成为举人们会文课试交流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