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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回 知音少 弦断有谁听

    第八十九回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过了一夜。

    上午,范昭、张朝仪、玉娘和千雪子聚在茶厅叙话。千雪子博学多才,温顺委婉,识得大体,玉娘十分喜爱,欲留千雪子多住几日,向千雪子学习日本茶道。千雪子却道:“归期已近,不敢在此多作停留,误了航船,恐慈父慈母多生牵挂。”玉娘十分惋惜,着范昭送千雪子去到江阴码头,乘梁老板的货船返扬州。

    舱内,千雪子和野泽一郎靠窗相对而坐,欣赏长江风景。野泽一郎问道:“小姐,为何不多在范府住上两日,早早离开?”千雪子道:“若是将茶道悉数教给范夫人,范夫人必不会再挂念于我。如今我传她一半,她平日里没事就会自行琢磨,心存疑惑,才会时时想起我。待我们从日本回来,再去拜访范夫人,必受其厚待。”

    野泽一郎笑道:“小姐高明。这是天朝人经常说的‘放长线,钓大鱼’吧?”

    千雪子点点头,忽然感叹道:“天朝文化高深莫测,我们日本人学了上千年,也没有学到真谛呀!”

    野泽一郎一愣,问:“小姐不是说,天朝屡屡遭受北方蛮族入侵,正统文化正在走向没落,我日本虽一小岛国,却沿袭了汉唐正统。怎么如今又改口了?”

    千雪子幽幽一叹,道:“你不知。天朝人有个特点,师傅带徒弟,凡事留一手,除非徒弟特别好才愿意倾囊相授。周景王时,爆发王子朝之乱,导致周王室典籍散失。《史记》载老子是‘周守藏室之史’,周王室的典籍,老子应该都知道,可惜只写下来《五千言》。孔子曾入周拜访过老子,晚年修订六经,想必孔子得见周王室典籍。从后世对《五千言》及《六经》的不同解读来看,我断定,周王室最精华的典籍,老子之后,消失于人世。”

    野泽一郎问:“难不成,给老子带到深山老岭里去了?”

    千雪子凝思半晌,道:“以老子的大智慧,记住所有周王室典籍,应无难处。如果老子留下的《五千言》,是周王室典籍的精华,那意味着,天朝历代贤人,都没有人能够继承周王室的典籍精华。天朝文化之根本,自老子时已经断绝。”

    野泽一郎问:“小姐是说,天朝后世,无人读懂老子的《五千言》?”

    千雪子微微点头,道:“天朝文人,读《六经》尚且困难,何况《五千言》?今早与范昭谈文,范昭说‘中华道之本,早绝于春秋’,大约是这个意思。”

    说到范昭,千雪子忽然心头一跳,俏脸发热。

    进入中原将近一年,野泽一郎耳濡目染,对中华文化也有所了解,遂道:“曾听天朝人讲,当年老子出函谷关时,应关令尹喜所求,写下了五千余言,‘道’因之而传。小姐,范昭所言,不可全信。”

    千雪子笑道:“范昭见识,远在读死书的书生之上。野泽君,也许只有范昭,能为我们解开三皇五帝‘垂衣裳而天下治’的秘密。”

    野泽一郎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姐,范昭是我的救命恩人,按理说,我应该感激范昭才是。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他。他这个人,似乎带着一种神秘的东西。”

    千雪子叹息一声,道:“是,我也看不透范昭,总觉得他与大清人有些不同。”

    萍儿端着一盘水果走了进来,笑吟吟道:“二位客官,说着家乡话,是想家里亲人了吧?这是新鲜时令水果,清洗干净的,娘叫我送来给二位客官品尝。”萍儿满了十岁,长得清秀可人,野泽一郎看得一呆。萍儿放下盘子,拾起一颗枇杷,一脸天真,眨眨眼睛道:“大哥哥,吃个枇杷吧,很甜的,还能帮大哥哥治手腕的伤呢。”野泽一郎被感动了,诚心称谢接过枇杷,居然没有心生邪念。

    萍儿出去后,千雪子和野泽一郎继续用日语交谈。

    千雪子道:“野泽君,你似乎有些改变?”

    野泽一郎神情一黯,道:“来中原快一年了,天天接触中原人,才知道身为伊贺谷忍者的悲惨。”

    千雪子嘻嘻一笑,道:“这可不象‘铁狼’说出来的话。”

    “铁狼”是野泽一郎在伊贺谷的绰号。

    野泽一郎叹息一声,道:“有对比才知道有好坏。野泽一郎从此跟定小姐,唯小姐是从。”

    千雪子慢慢剥开一枚枇杷,悠悠道:“我已经有了计划。野泽君,只要依计行事,我们就会长久留在中原。”

    野泽一郎道:“一郎把命交给小姐。只是,小姐……”野泽一郎面现犹豫,住口不说。

    千雪子淡淡道:“野泽君,你是担心娶不到汉家女子为妻,是吧?”

    野泽一郎面一热,微一俯身,道:“嗨。”

    千雪子道:“当今朝廷重文轻武,汉人亦然。你只会武功,想娶汉家女子为妻自然难。倘若你有了一官半职,想娶汉家女子为妻,就不是难事了。”

    野泽一郎面色一喜,问道:“小姐如何安排?”

    千雪子妩媚一笑,道:“此事当落在范昭的表叔云野身上。”

    野泽一郎道:“可是我与云野才交过手。”

    千雪子微微摇头,道:“云野对我们一无所知。只要范夫人认可我们,范昭接受我们,你想,云野还会怀疑我们吗?”

    野泽一郎凝视千雪子,缓缓道:“小姐聪明如昔,一郎觉得,小姐似乎也有些改变。”

    千雪子缓缓将枇杷rou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吞了下去。千雪子一脸平静,道:“很好。野泽君,你这样很冷血。我们回去回复主人,就得冷血,绝对不能让主人看出我们有任何改变。”

    野泽一郎恭恭敬敬俯下身,道:“嗨。”

    千雪子转头看向窗外,长江滚滚,一只江鸟飞过。千雪子冷冷道:“范昭,你就是我的目标。”

    舱后传来琴音,断断续续,显然是有人正在学习。千雪子听了一会,道:“是《流水》。初弹知传声,再弹识伟情,久练得其神。想是船老板的女儿在学琴。”

    野泽一郎道:“小丫头待客周到有神。小姐闲着没事,何不去后舱教她抚琴?”

    千雪子微一犹豫,忽听呯的一声,琴音聚止。

    千雪子道:“琴弦断了,莫非船上有知音?”

    老板娘道:“萍儿,怎将弦又弹断了?”

    萍儿道:“女儿这里总弹不好,学不了邹家哥哥的指法。”

    老板娘笑道:“邹家哥哥谦和有礼,弹琴极好,待走完这趟货,回去再请邹家哥哥好生教你。”

    千雪子和野泽一郎回到扬州,要与那霸随同返回日本。不料与那霸棋痴大发,任凭千雪子好说歹说,竟然不肯离去。施襄夏将自己游浙江湖州岘山时领悟到的棋如流水的故事告诉与那霸,说出‘棋到最高处,功夫在棋外’的道理。

    千雪子悟性好,问:“施先生是说,一味潜心研究棋艺,反而误入歧途?”

    施襄夏道:“然。通过训练,围棋技术可以达到一定的水平,若想继续提升,得有一个境界上的突破。这个突破,得靠‘静心禅悟’才能实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是为‘静心禅悟’作准备。”

    千雪子若有领悟。奈何与那霸沉迷于棋术太深,道:“弟子别离师傅,恐难再受教益,请师傅将围棋秘诀传授一二,弟子必扬师傅威名于东洋。”

    施襄夏无奈,遂将自己总结的一套行棋口诀传授给与那霸,嘱咐与那霸结合实战,用心领会。与那霸记性甚好,当即将口诀背了个滚瓜烂熟:“……不挖夹粘渡打粘夹夹扳断粘粘挤粘答扳吃收提扳堪作劫……”虽然一点不懂,但是以为自己不懂才是秘传真诀,于是向施襄夏千恩万谢,随千雪子离去。

    与那霸将口诀带回琉球,千雪子将口诀带回东瀛,无人能懂。多少年后,东洋棋士除了与那霸,不再有人背诵口诀。而与那霸自愧领悟不了口诀真义,无颜面见施襄夏,所以不再涉足中原。十七年后,江南盐引案爆发,千雪子引诱施襄夏前往日本。施襄夏有无再见与那霸,又演绎些什么故事呢,按下不表。

    送走了千雪子,范府恢复了平静。过了一夜,就是范昭大婚第七日了,按风俗,范昭陪着张朝仪乘船回娘家。张朝宗随行。

    还是那艘迎亲快船。下午申时,快船停泊苏州。范昭和张朝宗上岸,接受苏州范家商行的宴请。闭城之前,范昭和张朝宗回到船上。房间里,张朝仪正与贴身丫头梦琪研究范昭与千雪子的棋局。

    范昭笑道:“娘子,此局我们上午刚刚摆过,怎么现在又摆起来了?”

    张朝仪道:“此局杀得激烈,变化复杂,妻身想深入研究,找出双方的最佳下法。”

    范昭坐在桌边,道:“没有最佳下法。棋局的变化是361的阶乘,哪有什么最佳下法?如果有最佳下法,棋手还能争胜吗?”

    张朝仪笑道:“夫君言之有理。妻身想,若是棋神来下,大约只得一局和棋。但是,以妻身的水平,最佳下法就是一个无穷数了。”

    范昭以手扶额,笑道:“娘子言之有理。我的棋艺,较之棋神,相差多多,天壤之别哪。是我饮酒多了,糊涂了。”

    梦琪掩着口鼻,道:“姑爷一身酒气薰人。小姐容得,姑爷也得为小姐着想着想。”

    范昭满脸羞惭,道:“我这就去泡澡,消了酒气再来。”

    范昭走后,张朝仪道:“琪儿,你怎地这样说相公?”

    梦琪道:“小姐出嫁前,夫人有交待,说什么年轻人气血盛,喜贪欢,要婢子提醒姑爷,别被酒……什么的,弄虚了身子。”

    张朝仪有些害臊,道:“娘这事也要过问?!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还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见《论语》《季氏篇》)相公是君子,娘大可放心。梦琪,适才你那样对相公说话,可是不对的。”

    范昭泡在浴盆里,过了大半个时辰,头脑清醒起来,起来弄了一身法兰西特制香水。突然想起自己许诺送要送两瓶法兰西香水给江宁花魁董小宛,不禁摇摇头,暗道:“果然是希罕物,我找不着,娘子陪嫁自带了些。娘子之物,自然不能送于董小宛。将来陪梅儿回广东南海认祖,再想办法吧。”

    范昭伸手抬腿弯腰,没闻出异味,回到房间。张朝仪正在品茶。范昭对梦琪招招手,道:“丫头,过来闻闻,姑爷身上还有酒气么?”

    梦琪笑道:“婢子站在这都能闻着姑爷身上的香水味,想是姑爷私自用了小姐的法兰西香水。”

    范昭厚着脸道:“我和娘子,还分彼此么?”

    张朝仪道:“梦琪,休得多言。”

    范昭哈哈一笑,道:“丫头,我和娘子有五千年的缘份,你是不知。”

    张朝仪奇道:“相公,此话怎么说?”

    范昭就将十天前,迎亲船停泊无锡时,自己请白华算命,获食浮梦丸,梦回大禹治水的事说了。

    张朝仪讶道:“有这等奇事?!若非相公所说,妻身难以置信。”

    梦琪笑道:“小姐,婢子猜,多半是姑爷酒醒了,编个故事哄小姐开心呢。”

    范昭靠在坐椅上,懒懒道:“据我考证,范姓乃黄帝直系后裔,在尧为伊祁氏、在舜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张氏一脉出自上古黄帝之孙挥,以青阳(即清阳,在今河北清河县东面)为发源地,是为清河张氏。是故民间有‘天下张姓出清河’的说法。丫头,我和娘子有五千年的缘份,你应该信了吧?”

    梦琪一撇嘴,道:“姑爷说的丝丝入扣,反而让人怀疑。”

    范昭大笑一声,道:“你这丫头有趣,真话合情合理,当然丝丝入扣了。”

    张朝仪微笑道:“妻身相信相公说的是真的。”

    梦琪眼珠一转,道:“既如此,姑爷可要好好待小姐。”

    范昭嘻嘻笑道:“丫头说的是。呆会我就好好待娘子。丫头还不去铺床?”

    张朝仪大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