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新天地
沈寒睁开眼睛,看到一片虚无,虚无后头有茫茫落雪景象。 她想动了动,但挪不动身子,仿佛没有身子一样,她看得见眼前虚无,感受得到那茫茫落雪间的寒意,但却仿佛只是一个旁观者,一切都是触不可及,她本来以为自己那一闭上眼睛想起许多事情的时候她就再也睁不开眼睛了,现在睁得开,看得见,就很好了。 有个面容清俊的道士站在她前头。 沈寒看着他两边鬓角几缕白发,感叹道:“你老了。” 道士摇了摇头,说道:“修道之人,白发不是年龄的象征,只不过是体内气机通了天象,许多外貌特征都会有所变化,但所幸只是发色而已,若是脸都变得显老了,想来你也不好认出来。” 沈寒淡淡道:“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出来。” 道士低了低头,眉色发淡,说道:“抱歉,来的晚了一些,没能救得下你,清虚宫跟扬州城隔得太远,以前有时候也会有想下山来看看你的念头,但是道心所困,加上路很长,清虚宫上头的事情也有很多我得处理的,就一直没来。” 沈寒不理会他有些低声下气的解释,看了看四周,问道:“这是哪儿?” 道士挠了挠头,说道:“这个解释起来有点困难,算是我现在这个境界能够以神念为引子创造出来的一方小世界,秃驴那边叫须弥子开大世花,而我们修道的道士则习惯叫以乾坤定乾坤,总之有些玄妙也挺有意思的,你就当只是我给你一个人弄出来的一场梦好了。” 沈寒问道:“所以,我就是在梦里咯?” 道士点头。 沈寒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说道:“扬州春堤那边,就是我以前带你去看过的一处湖堤,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要是记得的话,以后有空就去看看,我种了不少桃树种子,等长出了树苗慢慢变大,然后开了桃花的时候,应该会很好看的。” 道士说道:“好。” 沈寒此时不知道怎么的,有许多本来绝对不打算说的东西,都像是要从肚子里头一鼓作气冒出来了,她怕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机会说了。她看着道士的眼睛,问道:“你以前给我的那本你说的好东西,我自己没怎么看过,就偶尔无聊学过两招,这段时间我认识了还算不错的年轻人,比你好多了,所以我打算吧那本东西丢给那年轻人,你说好不好?” 那好不好三个本来是带着商量口气的字,从她的口中说出,就带着一股不容否定的威严感,让道士不由得耸拉起脑袋,先前那一点儿仙风道骨的气息顿时消弭于无形,仿佛变成了很久以前那个刚刚下山啥也不明白的懵懂小道。 他点头道:“好。” 沈寒问道:“就不会换个字?” 他摇了摇头,说道:“只要你觉得好,我就觉得好。” 沈寒冷着脸冷笑了一声:“现在说得倒是好听啦,当时都干嘛去了,既然你一心向道,是要斩却红尘事成就大道的,那当时为什么要作下那些显得幼稚可笑的承诺?” 他傻笑两下,声音很细地试探道:“其实,当时你也挺……幼稚的。” 沈寒也微微笑了笑,但笑容中有些苦涩,她闭着眼睛,缓缓说道:“你说的也对,当时我们都挺幼稚的,后来我想过很久才发现,其实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一个山上的道士,我一个风尘的舞妓,碰上一面,有些缘分,就想着要在一起一辈子,那多可笑啊,所以后来你没有再下山,我不知道你是怕我怪你,还是怕自己道行被染上尘世阴霾,但我从没打算怪过你,真的,有那么段日子,我就很知足了。” 道士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来,说道:“我喜欢你,我想娶你,但是我修了大道斩了红尘,所以我可以喜欢你,却不能娶你。” 沈寒秋水眸子里头眼波微微流转过去:“是这么个道理,我知道的。” 道士继续把头给低了下去,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 “那流苏你还挂着在。” “嗯。” “你还是喜欢我的。” “嗯。” 沈寒再一次问道:“这里是你和我梦里头?” “嗯。”再一次肯定的回答。 沈寒淡淡笑了笑,说道:“那抱一下,没关系的吧?” “嗯。” 那个道士大踏步走过来。他修得大道后,飞剑过万里苍云,斩过大河涛涛,就算是真的天上仙人他也不见得会怕过一丝一毫,就算是一百个洞玄转世境界的绝顶武道宗师同时朝着他过来,他也绝对不会后退半步,在那些绝顶高手眼中,他是笑傲江湖,天底下那个站在最顶头的家伙,是谁都攀爬不过的一座巍巍大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个傻子,是个胆小鬼,是个连面对一个人勇气都没有的孬种。
他这一步,是他斩了红尘之后,迈出的最大,也最勇敢的一步。 这个一剑破开了半边天的天君境大宗师,走到沈寒面前的时候,就和一个不小心弄丢了布娃娃站在家里长辈面前低头认错的稚童,他迟疑了半天,才问了一句:“真可以?你别打我啊。” 沈寒目中秋水有刀锋寒芒。 道士伸出双臂,抱住了她,尽管只是一道虚影,只是一场黄粱大梦,但无所谓,他心结已解,她不悲不愁,这就够了,这天底下已经没有比这再好的事情了,道士想着,要是这场梦里的这个拥抱能够停留得更久些,他就算修为落下一乘又能算得上什么大事,顶多算个屁! 沈寒说道:“那个年轻人,跟我说让我没事多笑笑,我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道士看着她,胆大包天说道:“给爷笑一个。” 他说完之后,显得视死如归。 沈寒出奇地没有骂他,也没有想要打他的想法,她微微笑起来,说了三个字。 “下辈子。” “好。” 回答还是那肯定的一个字。 有个道士从清虚宫最高处的山崖上突然惊醒过来,他看着眼前茫茫落雪,看不到那个人。 身后的师侄手中托着的拂尘差点因为心中震惊不定而掉了下去。他看着眼前这个刚刚仿佛睡着了一样的师叔,这个被评为五百年世间方得一人的天下第一,极其不解,但也不敢上去问,为何从来不见几分大喜大悲,如同一池冰水,心性冷淡的师叔,会哭呢?原来,天下第一,站在修行路最顶头的人,也是会和普通人一样哭的啊。 道士泪流满面,看着南方,喃喃道:“下辈子,无论一百年,三百年,五百年,还是更远,我都等。” 他突然抱头痛哭起来。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个面色平淡的女子看着他有些泛红的脸颊。 “扬州城其实不止柳条沿岸舒展好看,有时候也会开很多桃花,更好看。” “真的啊?” “以后你来扬州,一定能看到的。” “好。” 南有扬州,北有清虚。 南桃于南。 北雪更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