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江河万古流在线阅读 - 第二章 第五节

第二章 第五节

    “陈经理真是不减当年在詹师长麾下冲锋陷阵的英雄本色,”曾正宜接过话,他虽然不清楚陈传桂在“杨詹水战”中所干的那些勾当,但这场水战和两年后自己亲历的省城抗日反蒋的“陆军事变”,尤其是被南京当局“双开”“落江行船”—这是对四十年后流行语“下海经商”的擅改—后,目睹军阀、兵、匪以及封建残余族姓势力对民族航运业sao扰与摧残使他心生郁闷,“不过詹振国前两年已病故,他老弟詹志国当年被委任二十五师师长后,率部四千七百多名子弟兵,参加淞沪抗战、南京保卫战、武汉会战,有四千三百余人为国捐躯。詹志国为抗战献出詹家军,升任总统行辕中将参议,现在手下已无一兵一卒,你想再随詹家军封江断航,到忠烈祠追魂去吧。”

    “不要再说这些没用的闲话气话啦,还是听听秉康有何高见。”邱元甫适时扭转话题,在座诸君便言归正传。“各位前辈面前岂敢提高见,”林秉康说的是实话,他对在座“八仙”中五十开外的六位平日里都以叔伯相称,只有郑明伦与他的年龄最靠近,但也已过不惑之年,俩人言谈时故乃称兄道弟。“只是标伯已经提到青蛇滩应尽快恢复通航,曾经理也作了安排。但这两天湿气重,昨晚大家肯定都看到屋里又飞进不少白蛾,看来上路北岭的里山已下了大雨,按往年所见,一、两天后就会有溪水进城。这样,估摸算来明天最迟也是这个时候溪水要过青蛇滩,届时‘顺远’若未板正,是被溪水冲到下游,还是翻滚后沉卡在主航道上,都很难预料。”大概“溪水”暴涨,便成“洪水”,所以本地话干脆就把“洪水”说成“溪水”,“发洪水”则说成“做溪水”。

    “唉呀,主啊,千万保佑今晚别下雨。要下,只能在城里下,北岭里山千万不要下;一定要下,只能下小雨,千千万万不能下大雨,更不要做溪水啊。”赵永科迫不及待地接过林秉康的话语,虔诚地祷告,还慎重其事地用右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他在结发妻子生过第七个女儿后便皈依天主教,用他的话说,观音菩萨不送子给我,信了天主教,圣母玛尼亚给了我五个男孩,从此他就笃信荤教了。当然了,赵永科在走进荤教堂之前,已经和结发妻子登报离婚,并安排她们母女八人移居南洋,也没忘给足了安家费。现在五个女儿出嫁了,女婿都是当地富家子弟,还未成年的俩女儿尚就读于华文学校。今早原本要去荤教堂做礼拜,“顺远”撞滩后被邱元甫紧急召来。他和张连治是隔墙的近邻,宅第离长宁公司不过里把路,俩人结伴同往。出门不及百步,两家“赚吃”—富人家中干杂役的佣人,东家只管饭不给工钱,偶在过年过节时给个块把钱的小小红纸包,故称“赚吃”—一前一后从江边挑水回来,见到东家“赚吃”赶忙靠边停下脚步,手指水桶嘟囔着:今儿江水变浑了。落潮已过两个时辰,江水浑浊定是北山暴雨所为,算来明后天必有溪水来袭,这在每年的五月节前后是常事。俩东家并不在意,只是张连治随口吩咐一句,挑满水要记住在缸边擦拭明矾。转过街头已见长宁公司的大楼,张、程进入大门径上二楼往会客室踱去。此时,邱元甫正在对过的调度室门口面向里指使曾正宜从平水道头调船去青蛇滩。俩人见状惊骇不已,急避进会客室内面面相觑。他俩在上路闯荡了三、五十年,人称一对老“溪滑”—溪滑︰上路溪河水畔的一种双栖动物,具有极強的生存能力,时人以其名喻称江湖上那么些处世圆滑,且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屡拼屡胜的成功人士;此物亦可食用,属上乘补品—,眼见着邱元甫这般安排北上救助,其意何为?行伍出身的曾正宜没有主见,唯听命于董事长的指令,正低头忙着张罗船队离港的事宜,不会也没能耐往邱局长的阴招处想去。可上路这对老“溪滑”却能看透邱元甫的伎俩:他叫曾正宜由平水道头调船前去营救,让拖轮拉着体形笨重的港作船晃晃荡荡地逆水而上,算来要航行十来个时辰,到了明天日上三竿方能赶到青蛇滩。而此时船难的现场早已被北山下泄的溪水恣肆,水过不留痕,就连“顺远”的踪迹也难寻觅。邱元甫不从邻近的延津和溪口派船,反倒唆使曾正宜舍近求远由省城组船前去,这明摆着是要延缓施救船舶到达青蛇滩的时间,此意在于借北山的溪水把本该追究人为责任的“顺远”轮撞滩事故,瞒天过海变为水灾造成的沉没。

    邱元甫如此胆大妄为,实令这对坐在会客室沙发上的老“溪滑”瞠目结舌。张连治心疼的当然是钱,侧翻滩边的“顺远”如能及早板正,拖到船厂修复花不了多少钱。可一旦被溪水冲走,连船壳都将无处可觅,即便邱元甫“借水翻船”的阴谋得逞,并终以“水灾损毁”来定论,但民国政府尚无因天灾报损而给船务公司补偿的先例,这使得分摊在他股本上的损失就得要上千块光洋。当然了,作为长宁轮船股份有限责任公司的董事长,他名下的损额肯定不会少于其他股东。但邱元甫缺的不是这等小钱,而是当下省城物价飞涨,学运不断,时局乖蹇,倘若再因长宁公司的船难引发社会sao动,他身兼长宁公司董事长和交通局局长两职定将面对省府的问责,而他的那些个窥伺交通局局座已乆的政敌便有可乘之机。是破财还是丢官,两害相权取其轻,邱元甫宁愿破些财也决不会败弃局座之位,对他来说这是意料之中的选择。

    常言道:狗急跳墙。那人呢?则有情急智生之说。所以,在得知“顺远”事发后的瞬间,邱元甫便萌生出“借水翻船”的想法。然而,此法想来容易做起难。难,并不在于略施小计便可让施救船舶延迟到达事故现场之类的事儿;难,却是在于侧翻滩边的“顺远”轮上还有百把号活人。如若今儿天暗前让他们撤离滩边,这拨人是捡了条命,可救他们上岸后,如何撞礁如何翻船如何落水如何逃生,各种各样的版本将沸沸扬扬地传播开来,只是此时北山的溪水未到,“借水翻船”的戏文想编也没人编得出来。但是,如若将他们弃在滩边过夜,待到明晨天未光北山的溪水冲来,这百把号活人的小命都不得保。这样,即便“借水翻船”的骗局做得天衣无缝,瞒上欺下躲过省府的问责,可身背百多个淹死鬼的血债,是难以逃脱被他们追魂夺命的下场。

    当邱元甫置身于两难之时,在会客室里与张连治相视无语的程永科正如坐针毡。“顺远”事故发生后,大小股东多多少少都要出些血,对此程永科是心知肚明的,他年近古稀,家中尚有五个未成年的儿子,钱于他来说当然是多赚些为好。但此时让他揪心的不是自己股息损额的多寡,而是邱元甫舍近求远的施救方案,会把“顺远”船上已然脱险的旅客和船员又推向死亡的边缘。想到这百多个生灵中至少有几位船员是他的教友,往常若遇礼拜日“顺远”靠泊平水道头,他们还会随程永科同往荤教堂。而眼瞧着明晨北山的溪水将送这些人去天国,且另有数十上百个拜菩萨的善男信女或是凡神鬼都不信的人士等等,虽无得知他们的来由,然此时此刻大难临头,殊途同归,四海之内皆兄弟矣。当然,邱元甫是断送他们生命的元凶,这躲不过明辨善恶上帝或是无所不知菩萨的慧眼,可面对人命关天之事却装聋作哑不加阻拦,程永科也自认是做了亏心事,疑属帮凶。所以,急着要去往荤教堂向主忏悔,以求得上帝宽恕,并望主能赐给智慧和勇气来摆脱“借水翻船”梦魇般的缠扰。但刚起身欲出会客室,却被迎面而来的黄德标和随其身后的郑明伦、陈传桂仨堵个正着,只好悻然退缩再落座。

    近半个时辰的闲话空话聊着,等听到林秉康“溪水要进城”到“后果很难预料”的轻言细语,恍然间让程永科如释重负,似乎仁慈的上帝对他见死不救的罪孽心灵给予救赎的机会。所以,程永科又是当众祷告,又是在胸前划十字心谢仁慈的主宽恕他今晨所犯下的罪过。“江面上的事不归藩仔神主耶稣和他娘管,要拜还是进关帝庙。”黄德标原本就鄙视张连治的离经叛道,便趁机顶撞︰“下江百姓都晓得,五月节前三、五日是‘关老爷磨刀’的日子。昨天晌午昌安县十里八乡的龙船会聚金刚腿江面比赛,裁判台就搭在金刚腿边上关帝庙的大门前。我是裁判长,要选出前三名参加明天五月节正日省城的决赛,江上龙船谁在前谁落后,看得我眼花缭乱,可藓苔长到金刚腿脚骨头(方言:指膝盖处),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算来今年的溪水又是个大年,金刚腿没拦住三五百具尸身,藓苔是不会退下去的。赛后,我领着前三名的龙头给关老爷进大香顶礼膜拜,祈求关老爷刀下留人。”黄德标这里说到的金刚腿是下江进入昌安县境南岸的两块长石,远处望去似是一对金刚巨腿由南向北伸向水中,古名“金刚洗脚”,时列省城八景之首。本地世代传闻:若藓苔长到金刚腿的膝盖处,当年上路必来大溪水,这样才能将金刚的双脚冲洗干净。更为称奇的是,日常退潮的江水流过金刚腿的脚板,淡水就变咸;涨潮时,海水漫过了金刚腿,咸味全消没;平潮则以金刚腿为界,两腿之间的水取之煮汤不咸也不淡,而左腿之上则为淡,右腿之下必为咸,上下咸淡互不侵犯。金刚腿边上有座关帝庙,传说每年五月初关公会下到江边,将手持着的青龙偃月刀在金刚腿左右两边的脚面石上各磨三下,后再高举宝刀劈向江心,意欲挡住被上路溪水冲下来的溺水者,不被退潮的海水卷走,好让他们的亲属在附近的江面上打捞到遇难者的遗体;同时,赶走东海龙王派来兴风作浪的虾兵蟹将,抵御住咸水的上溯。只可惜后因采石铺路敲去金刚的右边腿,幸喜有各路专家及时指破迷津,时人便将“金刚洗脚”更名为“金鸡独立”,并再托多媒体造型公司整容包装,乃顺利通过(未设区)县级市A类景点评审委员会的考核,荣膺世纪华夏3A景区的殊荣。此后,节假日便引来无数游客购票入场,与硕大无朋的金鸡脚丫留影惠存。然而,住在近邻的关公本性却念旧,见缺了块原装金刚脚面石,便提着青龙偃月刀回蜀水另寻磨刀宝石去也。关帝庙的香火随之销歇,庙祝也转行倒卖起海货。隔些时日,虾兵蟹将眼看关帝庙颓垣废井,探得关羽已离岗远游的消息。东海龙王得报便令众兵将溯流而上,长驱直入杀向百里开外的省城。此等战事虽无见刀光剑影,但从此两岸百姓却再不敢到江边洗衣挑水,问及根由,答曰:江水变咸啦!即便门前屋后掘井,汲上来的水煲汤也不用加盐,为此闹得人心惶惶。好在离岸边三、五里开外便有山水,砍些毛竹剖成两半,头尾相衔,引之入户,也算方便。如此等等,因黄连治封堵程永科祷告而引出的这串真真假假的民间传说,不一而足,今事尚急,闲话中的是非真伪容后辨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