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三节

    熬到拜六天快暗的时候，总算等来郑民权从乌溪雀巢岭带回的山主。日前，董事长、经理和张董仨人合计，山主上岸后，由张董陪同前往醒春池，经理就近在汤池店给他接风，并相机签订楠木买卖的契据。因为之前对江琰财讲过，这单生意要瞒着董事长，所以，赵永科不可抛头露面，只能躲在幕后cao纵。

    候在客运码头的张董见郑民权领着山主落船，随即迎上前用乌溪青田一带的方言攀谈起来，俩人虽初次见面，但相处甚为融洽。在张连治的眼中，这个五十开外来自大山深处的土财主，与他那些个留守在青田山沟里的堂兄弟别无二样：有山、有地、有房产，还有几百上千枚装在土罐里，藏匿于犄角旮旯缝的光洋；有儿、有女，有孙子，还有个凶神恶煞般，早过更年期性冷淡的原配结发“厝俚”；能劳作，爱劳作，还有干不完的力气活；想女界，爱女界，只能在山沟沟里“偷鸡摸狗”……。俩人说说笑笑走出客运码头，两辆黄包车已等在路边。张连治让山主先坐上依土拉的车，而后他上了自己的家车，两车一前一后往醒春池小跑而去。

    水埠巷醒春池的门面，虽然远不如荷园那么气派，但后院别有洞天，这在汤仔街的甲等店也难得一见。张董把山主带进门厅，见到迎面而来的林秉康便介绍说：“何老弟是乌溪县赫赫有名的雀巢岭山主，这趟来省城是跟你大经理谈楠木的买卖。”

    “幸会、幸会，何大哥常来省城？”穿着浅色汗衫和背带洋短裤的林经理着实令何山主惊诧不已，城里的男人居然还有这样的装束，正低头瞧着自已下身包裹着的没裆裤，慌乱中随口应道：“前后来过三次啦，十六岁那年娶亲，是我爹带我到大桥头置办彩礼；十九年后，三十五岁，我带我仔也是到大桥头，给他买彩礼；又隔了十九年，就这次……”“进城发财，和林经理合伙做生意……”站在林秉康侧后的醒春池老板插嘴打圆场，张连治并不理会，还顺着林秉康的话头往下问：“前两次住哪家夜店？”“来的时候恰好都在中秋节前的五、六日，虽说没今天这么热，可晚上躺在大桥头的洋灰地上不冷也不热……”“那今晚二位爷真会让您住得不冷也不热，里边请，里边请……”老板终于让这仨人离开门厅，他领头穿过洗汤客络绎不绝的前楼，往后院走去。

    后院五、六幢两、三层高的小楼，错落有致地藏匿在小树丛中，连接楼间的小径只有四、五尺宽，上面铺有暗红色的“斗底砖（方言：专指一尺见方的薄砖）”。走在前边引路的醒春居老板外号叫“咸哥”，迈两步就能抵得上“矮八”何山主三步路。可原本快步紧随其后的何山主，却时不时被擦身而过的风韵女子惹得神魂颠倒，俩人间的距离便逐渐拉远了，好在小路的转弯处都有盏点亮的风雨灯，“矮八”总算没有跟丢了“咸哥”。这些都被并排走在后边的张董和经理看在眼里，俩人抿嘴而笑。

    转了几道弯，来到西北角的一幢两层的小楼前。到此预备签约事项的范稹和早早地站在楼外等候，见张董蹒跚而行，赶紧向前扶掖他上了石阶，走进楼下的客厅。仨人坐定，老板“咸哥”轻拍两声手掌，从耳房走出三位身着和服的东洋美女，她们先是忸怩作态地向人客弯腰鞠躬，之后回到耳房，脱了和服，身上只剩下无领无袖的短衫和粉色薄纱的短裙，捧起高丽参汤零距离送到仨贵客手中，旋即被“咸哥”带出客厅。

    “何老弟是先吃饭，还是……”“就这么走啦！还不如看‘影影戏’过瘾……”“矮八”答非所问，两眼还直勾勾地盯着东洋女往楼外飘去的背影。

    “办了正事，让老板再把她们唤来。”林秉康承诺道。“哪有那么容易叫回来，白白嫩嫩的美人，两下子就被别的人客翻了牌，上半夜给他们折腾，下半夜再让咱们去接牌，白嫩的豆腐早就成渣……”

    “何老弟还懂得翻牌？”张连治深感诧异。“头次跟我爹到省城，来的时候不懂，回雀巢岭才知晓。”“你晚上睡在大桥头洋灰地，离灯街才两里地，都不晓得翻牌，怎么到了离这儿三百多里地的山间反而懂了，我可是越听越糊涂。”这下轮到原本精于此道的张连治发懵啰。

    “这好懂，那年我爹也是第二次来省城，晚间他叫我

    在大桥头守着刚买来的彩礼，自个儿却怀揣买彩礼剩下的三块光洋，溜到灯街，闯进喜宝堂，掏出两块光洋，翻了‘翠翠’的牌。他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曾想剩下的一块光洋只够买两张短途客票。待到乌溪道头落船，被查补票罚款，但我俩身无分文，刚买回的彩礼便被稽查暂扣。只好跑回雀巢岭取了钱，再连夜赶到道头交钱后赎回彩礼。这一闹腾，我娘三下五除二就查出，接着免不了……”

    “真难为你爹……”张董的点评引得“矮八”何山主话兴不止：“所以，我三十五岁那年带儿子来省城，为避免事后被‘厝俚’察觉，身上就多藏了两块光洋。晚间也让儿子守彩礼，自个儿溜到灯街，闯进喜宝堂，解开布腰带，从里边摸出两块光洋，翻了‘小翠’的牌……”旁听的仨人忍俊不禁。

    笑声过后，张董接着逗他：“那这次带几片光洋？”“矮八”赶忙起身解开布腰带，一手按住裤头以防脱落，一手从布带中搜摸出五块光洋，嘴里嚷道：“这些钱够翻她仨中哪个妞的牌？”哈、哈哈哈……又是一阵大笑。

    “收起来吧，就你这几片光洋，还不够有钱的主分给她们当鞠躬上茶的见面礼，今晚光把这幢小楼包下来，经理的腰包少说也得掏出三、五十……”“这么贵，够我在喜宝堂把‘小翠’包个整月……”“十九年前的‘小翠’，早就人老珠黄，跑去上路当老鸨啰，现下喜宝堂当红的是‘翠儿’……”

    “您老也好这口？行情摸得真准哟。”张连治自知说漏了嘴，又遭遇耳尖的“矮八”，这下被他抢走了话语权，只得听凭他摇头晃脑地摆起龙门阵：“五月初一，江老板随县城的木客进到雀巢岭，说是要买断楠木，但拿不出定钱。隔夜天刚蒙蒙亮，他俩急着赶回筹款，又怕山间迷路。我本想叫儿子送他们出山，可江老板执意要我同去，木客也怂耸说，县城里有家小夜店刚从延津来了个女老板，模样顶俏丽，要让江老板出钱让我尝尝鲜。有这等好事，我跑都来不及。只是到了乌溪道头，没赶上当天最后那班下行的客船。木客就领着江老板和我去往那家小夜店，刚要进门，从里边走出个油头滑脑的男人，看似与木客混得熟，他听木客吹捧身边的江老板是省城木牙行的大老板，便要带着江老板和木客去商会混吃，他仨人用官话嘀咕几句，我猜出来是嫌我衣着破旧长得没人样，木客就让我先进店门，恰巧女老板下楼，我一眼就认出来，她居然是十九年前喜宝堂的小翠，现在的模样比起当年十八、九岁显得白胖多了。木客见我俩人是老相识，就交待小翠要好生伺候，说完即不问价也没给钱，转身便跑走了。这个时候，我也巴不得他们离得远点，好让我与小翠……”

    “先下手为强啦，何老弟你也五十四啰，刚见面就猴急猴急似地宽衣解带，要把她的上上下下瞧了个黑白胖瘦……”张董趁机回击，又引得经理与范稹和笑声再起，可“矮八”却一本正经地回答：“五十四正当年，能吃能动，没过虎狼之年。只是大半天走了五、六‘普’的山路，肚子正饿得慌，裤腰带里又没藏半片子儿，要不真动手啦。还是小翠念旧，看我是木客带来，不怕被赖账，就叫隔壁酒保送来两斤老酒和猪头rou、花生米等小菜，我俩也算是久别重逢，待到酒酣耳热，江老板也转回来了。小翠经不得江老板又是还价又是砍价，当然也看在我是老客的份上，打五折，半半价，包整夜才一块光洋……”

    “好货不便宜，便宜没好货。”张董一语言中，“矮八”自暴内幕：“老前辈真是个行家，被你说中了，便宜没好货。回去没两天下身就痛痒难当，到山边挖了半箩筐的鱼腥草，又是喝又是洗，好在七、八年前‘厝俚’就不跟我同房……”

    “所以，饥不择食，忙活了一整夜，接着吃了半担的鱼腥草……”张董幸灾乐祸，“矮八”却不以为然：“幸好只轮了个小半夜……”

    “不是讲定了，包整夜一块光洋，怎么只剩下小半夜？”“江老板说我第二天不急着回家，睡到晌午离店都行，可他却要起大早赶往道头搭头班船，小翠上半夜归他，下半夜四更天鸡叫三遍后再轮我，块把光洋全由他出，也算是给我省钱。”照这样张董问，“矮八”答，“矮八”迟早要被张董问到阴沟里去。

    “出山前，木客不是说江老板要出钱让你尝鲜吗，怎么这时只给你吃隔夜的剩饭，还讲什么这是给你省钱的便宜话？”“是啊，原先是那样说，可他说变就变，谁叫自己身边没带钱，小翠的模样又让人……”

    “所以，你就……”“捱到四更鸡叫三遍，他跌跌撞撞地下楼来，我匆匆忙忙地上楼去……”“没被小翠赶出门？”“进到黑灯瞎火的房间，小翠被江老板累了大半夜正睡得香，她怎懂得这时轮到谁。我爬上床，几番进出后，便败下阵来，也就扭头独自呼呼大睡。待到日头光晒热后脑勺，床上早摸不到白嫩的小翠。我怕天黑到不了雀巢岭，没顾上跟她道个别，系好裤腰带就匆匆跑下楼，出了店门往山里去了。”

    “真是个负心汉，日后到乌溪县城还有脸面见她？”“我下身的红点点刚退尽，现时躲她都来不及。”

    “可小小乌溪县，两间豆腐店，城头放个屁，城尾听得见。你若进城躲得了吗？”“又被老叔说中了，昨天傍晚我随郑秘书、老万还有蔡仔进到乌溪县城，正准备找个落脚处过夜，就被她撞到……”

    “好事想躲都躲不过，被她拉进店，也叫你四人合伙包了？”“能让进店就好啰，当街……”“不会当街要跟你宽衣……”“还宽衣解带，是当众讨钱……”

    “先给钱，后进店？”“是讨要初二包夜的那块光洋，加上我俩吃的猪头rou和花生米等等，拢共一块四。”

    “那天，你们两公一母不是约好了，江老板睡上半夜，你轮下半夜，那块把钱由他出，怎么小翠又向你讨要？”“她说江老板在她床上翻腾了大半夜，一片子儿都没给，而我天光又趁她不在溜进大山。事后她也找县里的那个木客要，木客说谁上你的床，就向谁要。昨天我被撞到，她大吵大闹，扬言若不给钱，就随我进山，找我‘厝俚’……”“这要闹到你‘厝俚’面前……”“她非阉了我……”“矮八”终于被张董引入沟底，接着且看经理如何拉他上来。

    “不就一、两块光洋吗，何必闹得沸沸扬扬，稹和明早打个电话给乌溪洪站长，叫他带上两块，不，带上三块光洋，交给县城夜店老板娘小翠……”经理开始发话，张董不干了：“不就一块四，怎么给三块？即便要给，明天也得找江老板，他也是个有头有脸的生意人，连嫖资都敢赖……”

    “连叔，不管怎么说，小翠还是何大哥多年的老相好，多留块把钱在她店里，日后何大哥进城办事，也有个喝茶落脚的地。至于江老板，也许那晚上他过度cao劳，或许半夜三更还在兴头上，又被何大哥催促下楼换人，匆忙间难免会忘了给钱。”“多替别人着想当然好，不过以后生意上的事，少跟他往来。”这叔侄俩一唱一和，虽说没了何山主插嘴的份，可他暗地里却庆幸遇到了贵人。

    “何大哥，以后有从雀巢岭出来，带些鱼腥草给小翠，她也不容易……”经理话锋一转，“矮八”茫然失措：“一定、一定……”“那你和小翠以及江老板的故事就聊到这里……”“别、别、别叫洪站长，钱己经是郑……”“矮八”刚回过神，却又语无伦次，经理见状便安抚道：“两、三块钱你就别管……”

    “郑秘书昨天已经拿两块光洋给小翠了……”“矮八”总算把话给逼出来了。“唉，何老弟，你早点说出来，不就结了，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弯……”张董显得无可奈何。

    “刚才你们俩谈得正欢，我插不上嘴。事情的原委是这样：小翠的叫嚷声引来路人围观，老万怕有熟人认出我，便挺身而出，承认是他赖了包小翠过夜的银子，郑秘书听罢立马掏出两块光洋塞进小翠的衣兜，还对她说不要找碎钱。小翠见钱眼开，又换出笑脸让我们四人进店……”“那郑民权还得给她两块光洋……”“老叔你放心好了，我怎么敢带他仨逛窑子。正说着话，蔡仔不晓得从哪儿喊来两、三个兵哥，把我等四人请到老叔你公子的兵营……”

    “这下有连叔的公子来撑腰，以后不用说小翠，就连带江老板去商会混吃的那个油头滑脑的男人，下次见了何大哥可得自掏腰包请你吃老酒……”“还老酒，叫他出块光洋合伙包了小翠，何老弟上半夜，下半夜四更鸡叫三遍再轮他……”连“矮八”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这半个时辰的闲聊，主人并非猎奇“矮八”和江老板合伙包小翠过夜的这些烂事。其实，昨晚郑民权趁老万陪“矮八”喝酒之时，便与蔡仔跑到乌溪道头，打回电话先是告诉经理有关楠木的事，接着把“矮八”和小翠的两次艳遇，抖了个底朝天。林秉康听后，也一五一十告知张连治。张董当然清楚好色之徒，多属本性难移，便想出色诱“矮八”，惑他贱卖楠木的鬼点子。所以，打从“矮八”的双脚迈进醒春池，视觉和听觉所及之处都让他春心荡漾，想入非非。现在张董的基础工作业已完成，该是到了经理办正事的时候，且接着看他如何钓得金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