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5

    梅隐又一次参加了父母的葬礼，只有这次她才真正成为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泪水湿润了眼睛。谁也不会知道车祸发生得如此突然，她还没有将过去亏欠的稍稍补偿一些，就这样失去了照顾他们的机会。她想起母亲生前的话，抱着她的遗照，一大滴泪掉在手腕上，母亲她说，她从没有怪罪过自己。他们是世界上最温和的父母，即便曾经对她失望过，也不曾真正绝望。

    她再一次成为了无主的孤树，四周已经没有了能够遮风挡雨的荫庇。安和一直陪伴着她，可梅隐不愿意利用他的感情，直截了当地向他挑明了。少年时的玩伴也都来了，彭子玉现在是一家外企的总经理，当年那个古灵精怪的孩子的影子已经不见，变得收敛了许多。陈木言放下了所有的成见，像是他们不曾有过任何矛盾，他大概也在可怜她的无助吧。因为父母的善良和热心，街坊邻居也来了不少，都表示以后若是需要帮忙定当竭力。她这才知道，父母给自己留下的财富，是这样巨大，连身后都荫及自己。

    她走出殡仪馆的时候，外面已经是乌蒙蒙的，还有几丝细雨在风中飘扬，她抬头看着阴暗的天色，将伞打开，整个人笼罩在一块小小的世界里，任由悲伤的心情漫延。安和急急地赶了上来，问她说：“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她转了转头，看着他脸上挂上一点笑容，礼貌而疏离：“真的不用了，我拦一辆出租车就好了。这些天真是麻烦你了，忙里忙外的，谢谢你。如果以后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请尽管说。”“你明明知道，我不是想要你报答我什么！”他的声调忍不住拔高，“陈默，我们就不能试一试吗？”他不知道这样的行为也有了一点邀功的意味，并不是单纯的付出，但她也不是不懂知恩图报的人，只是抿了抿唇：“对不起，只有这件事情我不能答应你。”顿了顿，“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真的很抱歉。”她已经明白，要是不够喜欢，就不能够在一起，因为这样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煎熬。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等她俯身坐进车子，回身向他说‘再见’时，安和这才感觉到深深的难过。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一下，对她说：“小姑娘，那是你男朋友吧？他刚才一直往这边看，车都开远了还站在原地呢···”“不是的，”她将手提包放在膝盖上，微笑起来，“是我的一个很好的朋友。”她还是不能习惯去拒绝别人的感情，但比起之前的惶恐，已经是进步很多了。她很多事情都能做到，包括向别人说‘不’，对于许多人来说，可能不好说出口的话语，她能够面不改色地说出来。他们现在都已踏入社会，不会再那么被感觉支配，考虑得多了，想法也复杂了，眼神也会闪避。只有她还是一如往昔，在她身旁就能想起曾经的岁月，并不是行为举止，而是那种干净的态度让人怀念。

    “您好，我是陈默。”来电是一个未知号码，她接通了。彭子玉富有磁性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好久不见，刚才也没有多聊几句。梅隐，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她的眼睛也露出一点笑意：“怎么这么说？我以为我已经改善很多了。”“我不是说这个，你身上完全没有社会人的那种老练世故，感觉就像你才十几岁的样子。”“这一套对我没用，我又不是小女孩了。你的女伴很漂亮，该要好好珍惜，这是第几个了？”她调侃道。“嗯，”他似乎真的扳起手指头来数，可惜还是想不起来，打了个哈哈，“谁知道呢，不过凭感觉走在一起，等没了感觉就分了吧。”她有些无奈：“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这样？欺骗无知少女的感情，是要遭天谴的哟！”他还蛮不在乎的样子，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刚才那人是你男朋友吧？不得不说，你还真有眼力，他一看就是社会精英，这下被你捡到宝了。”

    她一下严肃起来：“不是。他是我很好的朋友，这次只是来帮我的忙，要是没有什么事情，那再见了。”彭子玉忙阻拦道：“别呀，这还没说上几句话呢，这么不给老朋友面子。”他有些遗憾地说，“要是清河还在，照他那疼你的劲头，你可能到三十岁还嫁不出去，别看他对你这么包容，其实眼界高得很。”她的脸色柔和下来，每个人都有逆鳞，而她却有一片顺鳞，那就是赵清河。怎么说呢，她希望能有更多的人铭记他，就像自己一样。“你怎么知道？我哥可从来没有说过这个。”她微笑着说。

    他像是犹豫了一下，有些勉强地说：“梅隐，其实我···”她盯着车窗外越来越猛烈的风，刮起的阵阵落叶随风飞舞，无意识地回应：“怎么了？”她的声音里有年少时的漫不经心，天知道他见到现在的她时有多么兴奋，完全没有改变，清清冷冷的样子，聪明中带点孤高，只是脸上多了几分伤痛，她还是自己喜欢的样子。这么多年连自己都忘记曾经喜欢过她，谁让她当年油盐不进，看人也是一样的狠辣尖刻，但是她安坐在窗台上看书的样子却让自己记了那么多年。当年是因为赵清河不同意，甚至和他大打出手，后来是因为她自己的远离，现在还有什么原因阻挡着他呢？

    “我曾经喜欢过你，梅隐，你不知道吧？”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现在好像还是一样。”她皱了皱眉，瞳孔一下放大，她问：“为什么？”她对彭子玉，真的算不上好，她的印象中也只记得彭子玉拿幼稚的把戏来戏弄自己时被戳穿的尴尬，说话也从来算不上客气好听。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仿佛现在不说，就会失掉了勇气：“抱歉，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对你说这种话。今天见到你我才发现，我所找过的女朋友，或多或少都留了一点你的影子，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像你，就都分手了。”她无法对彭子玉真正地冷漠起来，原因无几，只是因为他和自己有共同的关于赵清河的回忆。梅隐真想挂掉电话，可她只是僵硬着唇角，看向车窗外的滂沱大雨。

    她听完了她的全部叙述，听着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声音平缓：“对不起，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我有喜欢的人了。”这个理由天衣无缝，很少有人会再死缠烂打。想着对方也该放弃了，就沉默地等待他说‘再见’。不想彭子玉完全没有领会到她拒绝的意思，只是笑着说：“反正男未婚女未嫁，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我？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品性什么的你都了解得清清楚楚，清河要是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应该会更放心吧？”他这样聪明，知道她在关于赵清河的话题上总是说不出难听的话。“况且，既然你说有喜欢的人，应该是单恋吧？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该不会是已婚男性吧？”她任由他开玩笑，脸色无悲无喜：“子玉哥哥，真的很对不起。”她用了赵清河一直希望她喊的称呼。彭子玉方才的笑脸一下子僵住了，他垂下长长的睫毛：“我一直希望你这样喊我，不过真当听到了却一点也不高兴。梅隐，你总是这么聪明。”聪明到会知道每当她露出为难的神色时，他都会忍不住难过，然后倒退一步。

    她叹道，大概是因为我们这么相像，所以我才不会喜欢你。通话已经挂断了。她有些想要离开这里了，却也不知道去哪里。

    每一段的开始，都得以上一段的结束为起点。陈木言掌握着方向盘，犹豫着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一直是自己太过幼稚，哪怕现在成长了一些，在她面前却总是那副慌乱的样子。他尽力避免出现在她的面前，可每次见到她时都是在她最伤心的时刻，总是莫名唤起了他当年的爱恋。现在想想，当年她不喜欢自己，也是情有可原，她一直是上帝的宠儿，出众到了让人羡慕的地步，而自己一看就是没有未来的人，当然配她不上。他有些恨她为何不改变，要是变得粗鄙世故一些，就不会一次次勾起他内心的悸动，他也权当是过去年少无知。只是她竟丝毫没有变，反倒更出众了些，现在连性格也变得温和，陈木言忍不住握紧了方向盘。

    一直都是这样，他没有办法忘记，就没有办法真正喜欢别人。他按照刚才从邻居那里要来的号码，揪着心拨通电话。听到她平淡的话语，心里却产生了异样的感觉，像是被一片羽毛轻轻拂过似的。他说：“你还好吧？”她一时没有记起他的声音，想了一下才回答：“多谢您的关心，已经没有事了。”她没有想到是陈木言，自己当年对待他的方式过于残酷，现在却还能得到他的关心，实在让人百感交集。她做错的事情太多，但一直在尽力补偿。她问道：“阿姨身体还好吗？”“哦，挺不错的，很硬朗···”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梅隐，如果有机会，能不能邀请你出来吃个饭？”她的脑中转过千万个理由，也只是温婉地回答：“当然可以。谢谢您每次都有来，爸爸mama一定会很高兴。”

    他笑了笑：“叔叔阿姨对我那么好，要是来参加葬礼都做不到，岂不是太没有良心了？”他靠了靠座椅，声线低沉，“梅隐，当初我是很恨你的，那么冷淡地拒绝我，一点机会也不留。现在我却在想，那并不是你的错，是我过去不够好。”“可你现在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突然生了一点希冀：“那你的感情会因此改变吗？”她的心咯噔一落，只祈祷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勉强说道：“其实也没有讨厌过吧。木言，你大概不知道，你是我中学时期唯一的一个朋友。”她那时有多失败，足以看出，她接着道，“所以我一直都将你当作很值得信赖的朋友。”她的话语有些隐晦，但以陈木言常年察言观色的习惯，当然能够懂得。

    陈木言不着痕迹地停顿了一会儿，说：“当然，作为朋友，以后还是要多多出来聚会，总是一个人闷着多不好。”她见他没有多说，微笑道：“我知道了。”她的视线落向远方，已经是云销雨霁。另一头的陈木言无言地垂下手，随手将手机扔在一旁，心里却胀满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