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武侠小说 - 史上最坑穿越者在线阅读 - 0065章合谋

0065章合谋

    秦王车驾仪仗在五万大军护卫下一进入关中,甘茂立即开始了秘密筹划。

    斡旋宫廷,甘茂自觉比运筹战场得心应手。他很清楚,在白起迎接新君返回之前,秦王仪仗既不能耽延在外,也没有必要火速回咸阳。因为,只要秦王大军一日在途,咸阳就一日无事,但入咸阳,秦王暴死的真相就随时有可能泄『露』,危险就随时可能发生。必须有备无患,方能进入咸阳。做了如是想,甘茂率大军缓缓西进,秦王车驾行止如常,沿途郡县守令的觐见礼仪也照常,各种书令照样发出,一切都没有丝毫的异象。

    这一日路过蓝田大营,正是日暮时分。甘茂命大军拱卫着王帐在蓝田塬下驻扎,自己只带着中军司马王龁与十名护卫骑士,飞马来到蓝田大营。一经通报,蓝田将军芈戎立即迎了出来。

    这蓝田将军是秦军中的一个特殊职位:既是将军,却不归属上将军的作战序列,而是国尉府管辖下的武职文官。职爵虽然较低,只是相当于中大夫一级的中级将军,实权与地位却极为重要。这是商鞅创立新军时立下的法度,原因在于:蓝田大营是秦国新军的永久『性』驻军要塞,经常驻军五万以上,最多时甚至达到十万以上。也就是说,秦国除了边境关隘的守军,精锐的主力大军十之**都在蓝田大营。若蓝田将军成为统兵将领,事实上便成了经常『性』手握重兵的大将,这与新法的掌兵体制是不合的。

    秦**法的大脉络是:国尉府治军政后勤,并管辖边境要塞的防守,但却没有调动大军的权力;上将军统兵出征,但调动大军却必须凭国君颁赐的兵符,无兵符不得统军出征。如此一来,国尉府、上将军府、国君三方面,就大体形成了全部军权的制约平衡。大军无战,长驻兵营,蓝田将军只有管理修缮营地、供应军粮辎重、监督军事『cao』练等处置军中政务的权力,而不能调动一兵一卒。此等职司,类似于后世的基地司令,只管基地建设管理而不涉军事。虽则如此,一旦国中大政起了争端,蓝田将军的重要『性』便立刻凸显出来,成为制约大军行止的最关键环节。

    甘茂要做的,是将这个关键人物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确保大军不生动『荡』。

    进得大营幕府,甘茂命芈戎屏退左右,命王龁守在帐外,自己与芈戎整整密谈了半个时辰方才出帐。次日清晨,蓝田将军芈戎率领五千精锐铁骑,沿着南山北麓向西秘密开去了。与此同时,甘茂也将五万大军归制蓝田大营,护卫秦王车驾的只剩下了八千王室禁军。这也是秦国法统:班师入国,大军归制蓝田大营,不得进入咸阳,无论是国君还是大将统兵,一律如此。这样一来,秦王车驾的行程快捷了许多,半日行军便到了栎阳城南。

    秦王行营刚刚在渭水北岸扎定,中军司马王龁飞马进了栎阳。

    栎阳是秦献公东迁抗魏的都城,也是秦孝公与商鞅变法的发端地。都城西迁咸阳后,栎阳被秦人呼为“东都”,在秦人心目中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但凡国君东巡西归,只要从栎阳经过,只要没有紧急军情,总是要进入栎阳巡视一番,虽说不是法度,却也是不成文的规矩。在秦国的地方大员中,“三都三令”最为显赫:一是新都咸阳令,二是西都雍城令,三便是东都栎阳令。遴选任职,这“三都三令”大都是王室族系的大臣出任,且爵位都稍高于其他郡守县令。

    目下这个栎阳令,是个极为特殊的人物——芈王妃的同母异父弟魏冄。芈王妃本是楚国王族的远支旁脉,第一次六国合纵失败后,被赐以公主名号,被当时刚刚即位的楚怀王指嫁给了秦惠王,以为两国和好之纽带。芈王妃多情慧心,深得秦惠王喜爱。虽然楚国后来与秦国多次交恶,芈王妃都没有在宫中失势,反而将两个能干的弟弟都引荐给了秦惠王,扎扎实实地从小吏做起,显是决意在秦国扎根了。这两个弟弟,一个是这个魏冄,另一个便是蓝田将军芈戎。魏冄文武皆通,沉稳且有才略,由东部小县少梁的县吏做起,督耕极是扎实,三年后接任那个歌功颂德的屠岸忠做了少梁县令。又三年,魏冄将少梁县变成了富民一等县。张仪与樗里疾联名举荐,秦惠王擢升魏冄做了栎阳令。

    甘茂要秦王接见这个栎阳令,是他有心布置的一颗极为重要的棋子。

    然则,甘茂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魏冄,心中确实拿捏不准对他说到何种程度。蓝田将军芈戎是芈王妃的同父异母弟,在礼法血统上要更近一层,加之芈戎军旅行伍出身,『性』格坦直,与国中大臣又素无瓜葛,甘茂将话题一开头,他便立即慷慨激昂地明誓。当甘茂拿出兵符,调定五千铁骑请芈戎率领时,芈戎没有丝毫的犹豫便答应了。人皆如芈戎,事情自然好办。然则,魏冄却大大不同于芈戎。据甘茂所知,魏冄非但与国中大臣多有交往,且与现职左庶长的王子嬴壮也颇有往来。当此微妙之时,他的真面目尚不清晰,遑论挺身而出?看清魏冄,说服魏冄,甘茂还真不敢说有几多成算。毕竟,权力场角逐,重的是权力得失,血缘亲情并非万无一失的纽带。这个魏冄已经在秦国做到了栎阳令的位置,安知他没有自己的朋党?

    “禀报上将军,”中军司马王龁匆匆走了进来,“栎阳令奉书起行,随后便到。”

    “如何起行?护卫多少?”甘茂立即跟上一句。

    “轺车一乘,独自起行,无带护卫。”

    甘茂眼睛一亮道:“好!你守在王帐外,不要教任何人进来。”

    “嗨!”王龁应命,大步出帐去了。

    国王车驾驻扎,寻常总是三层护卫:禁军营帐最外围,随行兵车圈起的辕门与兵车将士第二层,辕门内王帐外的贴身护卫为第三层。洛阳一场骤变,甘茂便成了常居王帐调度的“秦王”,非但日每要与太医商议如何给咸阳通报秦王伤情,还要应对一路上必须要秦王出面的各种觐见。也是甘茂久做长史,长于秘事,当初将秦惠王的病情瞒得铁桶也似,一路上小心翼翼,所幸没有出任何差池。甘茂心知维持宫闱机密的要害是左右心腹,所以在秦武王暴死的当晚,在孟津渡口将秦武王的原班内侍、侍女、随行嫔妃全部集中,编成了一个行军部伍,由王龁亲自挑选了一个铁骑千人队监管行军。部伍编成,甘茂请出秦武王亲赐的镇秦剑,当面对这些最知真情的王宫内僚下达严令:“不许与外部任何人会面,不许私相议论任何事,不许与监管军士说一句话。但有违反,立斩无赦!”非常时刻,内僚们见甘茂杀气腾腾的模样,自是噤若寒蝉,人人做了哑巴一般匆匆随军,还真没丝毫泄『露』消息。内僚一去,甘茂的王帐班底便只有五个人:一个外臣熟悉的老内侍,一个常侍秦武王身边的美妾,一个太医令,一个经常随从的贴身剑士,一个拟书出令的掌书。而这五个人,都必须听从王龁的号令定行止。日每一扎营,王龁仗剑守在王帐门口,甘茂则坐在外帐处置公文,其余五个符号人物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晃悠,守着人影幢幢一片草『药』气息的内帐,倒是与寻常时的行营王帐一般无二。

    王龁刚刚在帐口站定,一辆青铜轺车辚辚驶到辕门口外,接着一声高亢明亮的楚音秦话:“栎阳令魏冄奉书晋见——”

    王龁高声传进,便听帐内老内侍匆匆脚步与禀报之声。片刻间老内侍走到帐口,喊出一声臣子们极为熟悉的尖亮传呼:“栎阳令魏冄觐见——”话音落点,老内侍伸出长大的镶玉木蝇刷,“啪”地一挑,极为熟练地打起了帐口厚重的牛皮帘。

    秦武王有个朝臣熟知的喜好——但凡居所行营,都要灯火大亮纤毫必见。辕门内军灯高挑,风灯夹道,王帐内外一片通明。如此一来,正对着帐口坐在外帐大案前处置公文的甘茂,便与大步走进辕门的魏冄相互看了个一清二楚。只见来者身材高大,头上一顶四寸黑玉冠,身上一领黑丝斗篷,内穿本『色』牛皮软甲,脚下一双长腰牛皮战靴,一副连鬓络腮大胡须围着又长又方的白亮脸膛,斯文中透着威猛,虽然手无长剑,只提着一条短杆马鞭,却分明一位荆楚猛士。甘茂以杂学著称,对相学也算通晓,远看魏冄起脚飘悠,下脚却沉稳有力,步态方正而双肩略摆,迎面看来虎虎生风,心下暗暗赞叹:“此人虎踞之相,只可惜霸气重了些许。”

    魏冄大步进帐,只对迎面高座的甘茂一拱手,走到了内帐口深深一躬道:“栎阳令魏冄,奉王命来到。”内帐传来一声粗重的呻『吟』,接着秦王掌书走到了帐口道:“我王口书:丞相甘茂,暂署国政,栎阳令魏冄悉听丞相政令。”魏冄高声应命:“臣遵王命。”转身走到甘茂案前一拱手道:“栎阳令魏冄,参见丞相。”

    甘茂微微一笑,指着左手长案道:“栎阳令这厢入座。”

    魏冄却站着道:“属下公务繁多,领命便去,无须入座。”口气冰冷淡漠。

    甘茂知道秦国朝野对自己多有微妙之辞,看来这魏冄也是偏见者之一了。当此非常之时,甘茂心下也不以为忤,依旧微笑道:“今日关涉机密,终不能与足下慷慨高声也。”

    魏冄目光只一闪,二话没说,大步跨到案前入座道:“魏冄谨受教。”

    此时内帐中走出了那个常随秦王的侍妾丽人,对老内侍吩咐道:“我王伤痛初眠,熄灭帐内外大灯。”老内侍站在帐口一声低呼:“王眠灭大灯——”话音落点,王帐外辕门内的夹道风灯一齐熄灭,帐内周边六盏铜灯也一起熄灭,只留下甘茂公案边两盏铜灯,内帐灯火也全部熄灭,只有帐口一支蜡烛摇曳着豆大的微光。魏冄眉头不禁一皱道:“秦王伤痛初眠,言谈不便,不若属下明日参见丞相。”

    甘茂低声道:“明月如天灯,你我到帐外叙谈如何?”

    魏冄略一思忖道:“丞相明日拔营,只好奉陪了。”

    甘茂与魏冄出帐,王龁遥遥跟随在五六丈外,向渭水岸边去了。时当中旬,月明星稀,渭水如练,一片山水分外的幽静。一路漫步行来,甘茂一句话也没说。他原本想教魏冄主动开口询问,可魏冄一言不发,始终只是默默跟随。走到渭水岸边一座土丘上,甘茂停住了脚步突然道:“秦王伤势,足下作何想法?”

    魏冄没有片刻犹豫,立即接道:“臣不窥君密。不知王事,亦无想法。”

    甘茂肃然正『色』道:“栎阳令,甘茂奉命告知:本王伤重难愈,栎阳令须得与丞相同心,匡扶王室,底定朝野!”

    魏冄一阵愣怔恍然醒悟,深深一躬道:“臣,栎阳令魏冄遵命!”

    “若天不假年,我王遭遇不测,足下以为何人可以当国?”甘茂声音虽轻,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魏冄目光突然锐利地『逼』视着甘茂,冷冷道:“魏冄可以当国!”甘茂大是惊讶,沉声道:“栎阳令慎言慎行。”魏冄冷笑道:“但为臣子,自当以王命是从。丞相不宣王命,却来无端试探魏冄,究竟何意?”

    甘茂不禁大是宽慰。他之所以突兀发问,为的正是出其不意地试探魏冄的真心。寻常朝臣,都会在这种非常时候不自觉地脱口说出自己想要拥立的人选,更是期盼着顾命权臣与自己一心,极少能想到国君遗命所属。毕竟,春秋战国几百年,权力交接时刻出人意料的骤然变化是太多太多了,谁不想趁机浮出水面?然则,这个魏冄能在这种时刻有如此定力,足见其胆识超凡。但是,甘茂毕竟老于宫廷之道,他不相信一个与王室有牵连的外戚会没有心中所属的未来君主,而且越有胆识者越有主见,如果能教魏冄自己说出来,一切会顺当得多。心念及此,甘茂略带歉意地苦笑道:“非是试探,实在是秦王尚无定见,甘茂心急如焚,想兼听而已。”

    “秦王勇武果敢,如何能在垂危之时没有定见?”魏冄立即顶上一句。

    甘茂叹息一声:“足下是关心则『乱』?抑或是临事糊涂?秦王没有王子,储君必是诸弟,仓促之间,选定何人?设若足下为当事者,莫非能一语断之?”

    魏冄默然片刻,慷慨拱手道:“丞相此言实情,属下方才唐突,尚请见谅。”

    甘茂一挥大袖:“当此之时,辅助我王选定储君为上。些许言语,孰能计较?”

    魏冄思忖道:“诸王子贤愚,难道先王没有断语判词?”轻轻一句,又推了回来。

    “先王断语,秦王不说,我等臣下如何得知?”甘茂又巧妙地推了过去。

    魏冄一阵默然,焦躁地走来走去,终于站在甘茂面前冷冷道:“属下却闻先王属意嬴稷,曾与秦王有约:三十无子,立嬴稷为储君!”

    甘茂淡淡漠漠道:“纵然如此,嬴稷何以为凭?”

    “丞相此话,魏冄却不明白。”

    “诸王子各有实力:镇国左庶长有之,依靠王后成势者有之,与贵胄大臣结党者有之。”甘茂先三言两语撂出争立大势,又是一声粗重的叹息,“唯嬴稷远在燕国,又为人质,国中根基全无,纵然立储,谁能说不是砧板鱼rou?”

    魏冄冷冷一笑:“丞相差矣!若得正名,便是最大根基,何愁有名无实?”

    甘茂望着月亮良久沉默,突然道:“公能使其名归实至?”

    “却要丞相正名为先!”魏冄硬邦邦紧跟,打定一个先奉王命的主意。

    甘茂深深一躬:“公有忠正胆识,大秦之福也!”

    魏冄连忙扶住甘茂,口中急问一句:“丞相之言,莫非秦王已有成命?”

    甘茂心下一松,一声哽咽:“不瞒公子,秦王已经暴亡了……”

    魏冄却没有丝毫的惊慌悲伤,默然片刻,对甘茂深深一躬道:“丞相毋得悲伤,秦王恃力过甚,暴亡也在天道情理之中。魏冄粗莽,今日明誓: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甘茂立即慨然一躬:“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句誓词,原本是在秦军骑士中流传的一首歌谣,歌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歌词简单,格调激越,将军中将士的浴血情谊唱得淋漓尽致。当一个骑士磨剑擦矛,要与你慷慨同心,将你的仇敌也当做他的仇敌时,这种誓言便是生命与热血的诗章。魏冄将这句同仇敌忾的军中歌谣用来明心,如何不令甘茂感奋异常?

    月光之下,甘茂对魏冄备细叙述了秦武王暴亡的经过与目下所进行的一切,两人又商议了诸多应对方略,直说到月上中天,方才回到王帐营地。魏冄没有在王帐逗留,连夜赶回栎阳去了。

    次日清晨,秦王车驾缓缓启动。魏冄率栎阳全体官吏与族老在城外郊亭隆重送行。一应公务完毕,已经是过午时分。魏冄将两名得力干员唤到书房,秘密叮嘱了栎阳官署的诸多要害关节与应对之法。两名干员原是老吏,不消说已经心领神会。安顿完毕,已是暮『色』降临,魏冄带着两个精通剑术的族侄上马出了栎阳,月『色』下直向咸阳飞驰而去。

    中夜时分,魏冄三骑到达咸阳城外的渭水南岸,只要越过那道横卧渭水的白石长桥,便能进入灯火煌煌的咸阳了。可魏冄没有上桥,而是沿着渭水南岸飞驰向西,拐进了莽莽苍苍的酆镐松林塬,片刻之间,凭着手中的黑鹰令牌进入了古堡一般的章台宫。

    章台是秦惠王晚年经常居住的别宫。那时候,这座松林塬经常秘密驻扎着五千精锐步兵,戒备极是森严。秦惠王死后,秦武王躁烈尚武醉心兵事,从来不喜好住这幽静得令人心慌的大松林,近三年中没有来过章台一次。五千兵马早已经归制了,只留下一个步卒百人队,二十多个内侍、侍女与仆役守护。倏忽之间,章台成了荒凉的废宫。然则,正是因了它几乎已经被咸阳权臣层遗忘,甘茂与魏冄才将这里选定为“咸阳总署”。也就是说,新君即位之前,这里便是运筹谋划发布号令的大本营。甘茂身兼将相,必须守在咸阳做公开周旋。这座秘密大帐必须有能才坐镇提调,做好应变的周密准备。这个能才,甘茂终于选定了魏冄。

    魏冄三骑刚刚进入章台,芈戎的五千铁骑也恰恰到达松林塬老营地。芈戎下令大军秘密扎营,亲自率领两百骑士来到章台。双方会合,魏冄立即开启章台书房,连续发出三道命令:第一道,原驻章台的一个百人队立即移营到芈戎的骑兵营地,未奉将令不许一人出营;第二道,三千骑士立即封锁松林塬所有入口,许进不许出;第三道,芈戎率领两千铁骑星夜北上,迎接嬴稷与白起马队秘密进入松林塬。

    三道将令一发,松林塬立即忙碌起来。芈戎的马队一走,魏冄亲自巡视督导,连夜将章台宫内外齐齐收拾整治了一遍,关闭了所有用不上的殿堂寝室与空屋,只留下一间最大的正厅做出令堂,所有内侍仆役都集中住到出令堂旁边的几间大屋,不奉命令不许擅自出进。

    天亮之后,魏冄又召来三名骑兵千夫长,备细议定了出入关防的各种口令与明暗哨之间的联络方式。魏冄给三名千夫长的最后一句话是:“回去转告士卒弟兄:一个月内不出差错,人各赐爵一级。但有差错,依战阵军法从事,立斩不论!”

    秦**法:战阵逃亡者,千夫长有当场斩杀权。所谓“不论”,便是无须像处置寻常罪犯那样须得经过高职将军的廷审与议罪,实际上便是当场格杀不论。军法归军法,在秦国新军中却几乎从来没有实行过。因为新军将士大多是今日平民子弟,更有许多是变法前的奴隶子弟,人人争相立功,从没有发生过战场逃亡。而今在非战之时,魏冄却祭出此等战阵法令,千夫长们匪夷所思,一时愣怔起来。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若不应命,当场革职。”魏冄又冷冰冰加上一句。

    千夫长们见这个文臣猛士杀伐决断如此凌厉,竟是不容分说,心知定然是绝密大事,顿时醒悟,慷慨一拱齐声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这是老秦人在兴亡关头才发的老誓,一旦出口,便意味着生死不计,决意死难家国。

    魏冄正『色』站起,肃然向千夫长们深深一躬,一甩大袖径自去了。千夫长们回过神来,连忙对着魏冄背影一躬,对望一眼,匆匆分头部署去了。

    一日忙碌,松林塬大营井然有序地开始运转。暮『色』再度降临时,一骑飞出松林塬,乘一叶小舟渡过滔滔渭水,又上了一辆四面垂帘的黑篷车,越过长长的白石桥,辚辚进入了灯火通明的咸阳城。

    夏尾秋头的七月末,河外的广袤原野上开始昼夜过兵了。

    骑兵、战车、重甲步兵成方成阵地从刚刚收获过的田野隆隆推进,满载辎重粮草的牛车则从所有的官修大道与田间小道吱吱呀呀地碾了过来,不计其数的斥候游骑流星般地穿梭在原野『色』块之间。烟尘弥漫,旌旗招展,战马嘶鸣,号角呼应,方圆四五百里的地面上日夜滚动着隆隆沉雷,日夜飘散着呛人的土腥烟尘。旬日之间,三川原野上扎起了连绵不断的各『色』军营。这军营堪称史无前例的辽阔,从最西面的渑池要塞到最东面的虎牢关,从最北面的大河到最南面的汝水,东西三百余里,南北四百余里,举凡隘口要塞山水形胜等兵家必争之地,都驻扎了大片军营。

    一出函谷关,遍野旌旗营帐层层叠叠,寻常军马『插』翅也难飞过。

    说起来也是难以置信,山东六国这次罕见的齐整利落。从齐国联络开始到大军云集,也就是一个夏天。更有不同的是,此次出兵,各国非但都是精兵,且数量比第一次多了许多:齐国主力,铁骑十万,步卒二十万,共三十万大军,连带辎重牛车的老兵民伕,少说也在五十万左右;楚国战车二百辆两万余人,骑兵两万,步兵六万,连带辎重牛马车人,当在十五六万;魏赵韩三国各八万精兵,都是步骑各半,连带辎重运输,大数四十万人左右。只有燕国例外,出了两万步兵,还是自带军粮,没有辎重牛车。如此一来,六**兵的总数竟达一百余万,仅作战兵力便是六十六万。

    之所以各国都有辎重车队,是基于第一次联兵攻秦的教训。魏国拒绝了事先支付粮草而在战后偿还这种方略,非但不从敖仓出粮,而且也拒绝了齐国提出的各国出金从敖仓买粮之策。魏襄王直对孟尝君皱眉头:“昔年战败,敖仓被毁,盟邦谁个还我粮来?先付不行,买粮也不行。一有粮荒,金饼能吃能喝了?有粮草便打仗,没粮草,趁早别打合纵算盘。”如此一来,各国牛车民伕都是十数万,声势当真惊人。

    自带粮草还如此利落,最根本的原因,是各国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这次攻秦的时机绝佳。且不说秦国主少国疑、外臣外戚当道、甘茂出走、老臣凋零这些朝局动『荡』,便以打仗而言,秦国只有二十万新军,战法神出鬼没的名将司马错被迫出走,那个鬼魅般折腾六国的张仪也被迫隐退,没有名将名相,秦国二十万兵力算个甚来?如此时机,当真是千载难逢。纵然不能灭秦而瓜分之,只要将这个虎狼之国驱赶回西陲河谷草原,甚至是只分了关中沃野、千里河西与商於两郡,谁不认为是天下最大的利市?

    如此一来,这次出兵攻秦分外顺当,争相向最靠近函谷关的要塞驻扎,争相做前敌大军,倒是教联军主将田轸大费了一番心思。按照田轸会同孟尝君、春申君的谋划,此次六国大军仍然以大伾山虎牢关为大本营四面集结,虽然距函谷关三百余里,但却有利于大军展开推进。但是与各国主将一通气,没有一家赞同,都说阵势过分靠后,不是决战气势。尤其是魏国大将新垣衍与韩国大将申差最为激烈,坚执主张直接推进到函谷关外扎营,“灭秦志气,扬我军威”!赵国大将司马尚也赳赳高声:“秦国兵微将寡,此时不进,更待何时?汝等畏缩,我赵军进驻渑池渑池,春秋时郑地,战国时韩国要塞,因其城堡在渑池岸边,故名。在今河南省渑池县西。!”

    一片激昂慷慨,孟尝君与春申君无奈,由着本来无甚主见的田轸与魏赵韩三国大将在吵吵嚷嚷中重新分派了驻扎序列:赵国八万大军任前军,驻扎渑池,距函谷关仅有三十余里;魏韩两国十六万大军任后军接应,驻扎洛阳郊野的伊阙山口,距前军百里之遥;齐军楚军燕军共四十二万,任中军主力,驻扎在宜阳城外的洛水北岸原野,距前军三十余里,距后军不到五十里。

    这一番分派,从大军态势看,无疑对函谷关形成了三面包围:赵军正面对敌,齐楚主力展开于东南,恰好严严实实地兜住了秦军从崤山东出的通道,魏韩后军则在正东,实际上是第二波猛攻与包抄秦军的主力。因为伊阙通往函谷关几乎一马平川,魏韩两军熟悉地形,又有主力铁骑参战,放马一个冲锋便可直抵渑池战场。而齐楚两军的宜阳驻地却是一片山塬,骑兵驰骋便减了速度,实则似近实远。这也是魏韩两军甘做后军的实际原因。

    作为灭秦主力,齐楚两军本是中军。所谓中军,是正面作战的中坚力量,驻扎位置亦当在中央位置,便于策应。然则这次非同寻常,齐楚燕三军共四十二万中军主力,却驻扎在了最拖后的宜阳。原来,孟尝君与春申君是另一种谋划:与秦军开战,不能轻敌冒进,须得稳扎稳打,以强大稳固的防守先行耗掉其锐气,而后一鼓围歼。两军会合后,孟尝君说了自己的忧虑:“春申君啊,联军打仗,最怕各军裹足不前。第一次攻秦,若都像燕国子之那般勇迈,何至于一败涂地?这次,我学学张仪,来个自领前军。”春申君哈哈大笑道:“噢呀田兄,那田轸纵是听你话,我也不能教你这坐镇丞相喊杀冲锋了。说不得,还是我黄歇自请前军了。”孟尝君笑道:“你那几百辆老战车,当得秦军铁骑一个回合?”春申君一脸肃然:“我要学屈原兄,这次来个壮士断腕!”慷慨一句却又喟然一叹,“左右啊,这上将军也就一回了,不能教这班将军笑话了我等。”

    谁知一会诸将,人人激昂争做前军,大出意料之外。孟尝君与春申君大为放心,自然不再坚持要齐楚两军做前军,可是也只能迁就了各军大将的猛攻主张,无可奈何地赞同了各军前出渑池、伊阙,将拖后稳定全局的重担揽在了齐楚两军身上。

    次序派定,各军迅速开进了驻地。各**营内杀气腾腾,但有『cao』练,便有“诛灭暴秦!复仇夺地”的激昂呼声响彻原野。兵有斗志,将有战心,六国联军第一次出现了上下同欲纷纷请战的场面。尤其是赵魏韩二十多员战将,旬日之内,五次到幕府请战,要立即猛攻函谷关,灭此朝食。

    连绵不断的大军营盘,山呼海啸的激『荡』气势,且不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阵仗的洛阳国人目瞪口呆,便是对大军征战司空见惯的魏国人与韩国人也惊讶咋舌了。正在秋收刚刚结束之际,居住郊野的农人们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山塬墚峁上,观看大军『cao』练,无不啧啧惊叹。大梁、新郑、洛阳三大都城的商贾们,更是振奋不已,立即出动牛车驮队,将兵士需要的各种物事运到军营外低价热卖,一则赚了利市,二则落了个甩卖****的美名。联军士气正高,将军们对商贾的****义卖大喜过望,对军营管束自然网开一面,特许军兵出营买卖。将官兵士最是高兴,非但低价买回了凯旋班师之日想送给心爱女人的丝巾玉佩与他国特产,也高价卖出了平时难以出手的抢掠来的细软之物。商贾们笑意盈盈,将士们呼喝连声,人人不亦乐乎。充斥原野军营的激昂杀声,与这买卖大市的欢声笑语,融会成了一道奇特的军营景观。

    人人纷纭,都说这是一场旷古大战,暴秦是注定要灭亡了。

    三皇五帝以来,谁见过如此用兵声势?夏商周三代大军交战,寻常老百姓想看热闹也难找见地方。因了双方军队加起来,最多也没有超过二十余万者,但凡一个要塞隘口或都城郊野,便是双方战场了。周武王灭商的牧野大战,是三代规模最大的兵争,周军兵车三百辆、虎贲三千人、步兵四万五千人,殷纣大军也只有十七万人,双方兵力合起来,也才二十万出头。进入春秋争霸战,最大的城濮之战,晋国三军总共也才一千多辆兵车五六万人之多,楚军也不过两千多辆兵车十万人左右。进入战国之世,最大的用兵便是苏秦初次合纵后的联兵攻秦。那次是四十余万大军,已经到了人们闻所未闻的地步。而今,一望无际的几百里军营,比上一次合兵攻秦的气势大得惊人了。

    河外商旅农人惶恐兴奋地奔走相告:“六国大军至少百万,灭秦板上钉钉!”这种口风随着人们的啧啧惊叹,随着奔走天下的商旅们的口舌流淌,随着快马斥候的流星快报,渗透了宫殿都市与乡野山村,一时天下震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