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4章送别
离开赵国。斩蛟士地身影老晃『荡』在田光心头,他无心游历。回到燕国隐居了下来。三年后的一天,田光提着一只陶罐去市中沽酒。在小石巷的酒铺前,遥见三个布衣大汉醉倒在地,相偎相靠,坐于街中嬉笑无度。行人止步,围观不去。田光走近一看,其中一人竟是那斩蛟士,不禁大为惊讶。田光正在人圈外端详之际,圈中一人却将怀中大筑晃悠悠抱起,脸泛红光,叮咚敲打起来。另一人用瓦片敲击着节拍,高兴得哇哇大叫。斩蛟士则大张两腿箕坐于街,两臂挥舞,放声唱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帝力何有于我哉!天下何有于我哉!”歌声宽厚沉雄,几同苍凉悲壮地呐喊。周围人众不禁一片感慨唏嘘。唱着唱着,斩蛟士笑得一脸醉意,不期然扑在击筑者身上,一阵鼾声大作睡去了。另两人也瘫作烂泥,鼾声一片。指指点点的人群,不禁一阵哄然大笑……田光心下大动,走进人圈,深深一躬道:“敢请三位壮士,到我草庐一饮。我,蓟城酒徒是也。”话音方落,呼呼大睡地斩蛟士猛然睁开双眼。倏忽之间,一道闪亮的目光掠过,田光心头猛然一震。斩蛟士随即大笑道:“高渐离,宋如意,走!到先生家痛饮了!”没有任何声息,地上两人一跃而起,跟着斩蛟士走了。 “自此,先生与荆轲善也!”太子丹不胜欣羡。 “然则,光与荆轲之交,素不谋事。” “先生之心,丹明白也。” 太子丹知道,士侠之友道,分寸是重交不轻谋。也就是说,意气相投者尽可结交,但不会轻易共谋大事。毕竟,士侠所谋者,大体都是某国政局,若非种种际遇促成,决然不会轻易与谋,更不会轻易地共同行动。田光之言,是委婉地告知太子丹:即或太子丹经他而与荆轲结识,能否共谋共事,亦未可知。太子丹多年留心士侠,心下明白此等分寸,便不再与田光说及荆轲,痛饮之下又是一番天南地北。 不期然,两人说到了天下利刃名器。太子丹以为,短兵以吴越名剑为最。田光没有说话,却轻轻摇了摇头。太子丹饶有兴致,讨教田光,何种利刃为短兵之最。田光淡淡一笑道:“天下长兵,以干将、莫邪等十大名剑为最。若言短兵,则以赵国徐夫人匕首为最也。”太子丹大是惊讶:“一女子,有此等利器?”田光道:“徐,其姓也。夫人,其名也。徐夫人,男子也。天下剑器,徐夫人大家也。”太子丹不敢显出疑『惑』,一笑道:“如此短兵,定然是削铁如泥了。”田光目光一闪,面无表情道:“削铁如泥,下乘也。”太子丹心头一颤,立即挺身长跪一拱手道:“愿先生襄助,得此利器!” 长长一阵沉默,田光终究吐出了一个字:“诺。” 秦国大举灭赵之时,太子丹的几年密谋筹划已经很扎实了。 恰在此时,秦国兵临易水,燕国朝野惶惶无计。燕王喜顾不得狩猎游乐,多年来第一次大召朝会,会商抗秦存燕之策。不料,大臣无一人应对,整个大殿一片死寂。 “方今国家危亡,丹有一谋,可安燕国。”太子丹说话了。 “愿闻太子妙策!”举殿目光大亮,立即异口同声。 “有谋还等甚?快说快说!”燕王喜更是连连拍案。 “大事之谋,不宜轻泄。”太子丹面无表情。 “啊——”大臣们茫然了。 “子有何谋,竟不能言?”燕王喜不悦了。 “丹有一请:举国财货土地,由丹调遣。否则,此谋无以行之。” “啊——”大臣们长长的惊叹一声。 “散朝。”燕王喜板着脸,终究一拍案走了。 回到寝宫,在坐榻愣怔半日,燕王喜还是紧急召进了太子丹。 “子有何策,竟要吞下举国土地财货?!”燕王喜劈头一句。 太子丹望了望左右侍女,默然不语。 “说!没有一个人了!” 燕王喜屏退了所有内侍侍女,混浊的目光中充满了对儿子的生疏。 “刺杀嬴政,使秦内『乱』,无暇顾及天下。”太子丹一字一板。 “甚甚甚……”燕王喜急得咬着舌头连说了不知多少个甚,这才板着脸训斥道,“如此大事,岂能心血来『潮』?刺秦,你小子倒真敢想!真敢说!你只说,秦王千军万马护卫重重,谁去刺?做梦!还不是要刮老夫土地财货!……” “此事,已谋划三年有余,一切就绪。” “甚甚甚甚甚甚……谋划三年余?!” “土地财货之说,『惑』众之辞耳。” “『惑』众?『惑』谁?” “父王不要忘记,秦国顿弱在蓟城,耳目覆盖整个燕国。” 姬喜两眼瞪得铜铃一般,大张着嘴愣怔着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软软倒在坐榻上长长一声喟叹:“燕有我儿,国之福也!” “父王留意,此谋不可对人言。” “要你小子说!”燕王喜霍然起身,一挥手高声道,“御书下书:本王老疾多多,国事交太子丹全权领之!国逢危难,不同心者斩!”下书完毕,须发灰白胖大臃肿地姬喜终于瘫倒了。太子丹顾不得抚慰父王,深深一躬,匆匆出了王城,立即驱车赶到了蓟城唯一的一片大水边。 第133章樊於期送人头 从蓟城到咸阳,荆轲一路看去,思谋着诸般路途细节。目光扫过羊皮地图上的濮阳,荆轲不禁轻轻一声叹息。卫国的濮阳城。是荆轲的出生地。少年时的荆轲,自然而然地以为,濮阳是自己地祖地故乡。然则,在荆轲十岁那年发生的一场变故,使荆轲再也不能将濮阳当做故里了。那年深秋的一个夜晚,老父亲迎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白发苍苍的寻访者。两位老人竟夜聚酒叙谈,及至鸡鸣刺破了秋霜浓雾,小荆轲起来做例行晨功。才看见老父亲抱着一具嘴角流血地尸体坐在门前石礅上发呆。小荆轲惊讶莫名,却也并没有害怕,只默默地守在父亲身旁。父亲带着小荆轲,以最简单的葬礼,在濮阳郊野安葬了那个老人。当夜秋月明朗。一生节用的父亲,竟然在后园设置了最隆重的三牲头香案,带着小荆轲肃然连番拜祭。小荆轲记得很清楚,父亲念叨地祭文是祭祖上、祭父母、祭功臣、祭义士。祭奠完毕。父亲指着天上的月亮,教小荆轲发誓:今夜之后,要将父亲讲说的故事永远刻在心头。小荆轲发誓罢了,父亲便在明亮的月光下讲说了一个漫长地故事。父亲的话语平板得没有任何起伏,然则,每一个字却都如同钉子一般钉进了荆轲的心头。 荆轲记住了其中每一个人物,每一个细节。 父亲说,多年多年之前。楚国有个将军名叫荆燕,因私放战俘而获罪,举家被罚做官府奴隶。在将军夫『妇』被卖给一家项氏世族后,主人在山坡竹林公然『jian』『yin』了已经是奴隶的将军夫人。其时,一个名叫侯嬴地商旅义侠不期然撞见了这丑陋的一幕,杀了项氏主人,欲救将军夫『妇』北上魏国。可是,将军夫『妇』虑及举族被杀。便将自己唯一的儿子交义士带走。将军夫『妇』当场双双撞死于山石之上。将军的儿子叫荆南,已经被割去了舌头。也是一个小奴隶。荆南随侯嬴进入了魏国安邑,读书习武之时,却被墨家总院秘密相中秘密带走。多年后,荆南又回到了侯嬴身边。后来,商鞅进入秦国变法,因与侯嬴有交,侯嬴遂将一身卓绝剑术地荆南,举荐给商鞅做了卫士。又是多年之后,商鞅蒙难,私妻白雪殉情。荆南奉商鞅嘱托,为其善后,遂与白雪地侍女梅姑一起,带商鞅白雪的儿子进入了墨家总院安身。后来,荆南与梅姑成婚,生下一个儿子叫荆墨。荆南夫『妇』便离开墨家,定居在了齐国。荆墨秉承父母遗训,不入官,不经商,只以渔猎农耕为本。又是多年之后,荆墨生下一子,叫荆炌。后来,荆炌又生一子,叫荆云。荆云为人豪侠,又兼一身绝技,遂成齐东几百里渔猎庶民排解纠纷疑难地轴心人物,号为鱼鹰游侠。齐湣王****之时,荆云率众抗赋,被官府罚为终身刑徒苦役。便在荆云与刑徒们密谋暴动之时,燕国大军攻入齐国,要将全部刑徒押往燕国做苦役。正在此时, “我是这个荆云的儿子!你不是我父亲!” 小荆轲惊人的机敏,将老父亲大大吓了一跳。 “听我说。”老父亲长吁一声,又平板板地继续说话。 父亲说,荆云地确是你的父亲。你的母亲名叫莫胡,原本是荆云救出的一个女奴,后来一直跟随荆云在马队中长大。再后来,荆云将聪敏的莫胡举荐给吕不韦,做了吕不韦的贴身侍女。此前,莫胡曾经被吕不韦送给华月夫人做女掌事。做华月夫人女掌事期间,莫胡寻找到荆云马队,与荆云在密林篝火旁炽热地野合了。不久。荆云战死,华月夫人也获罪被杀。莫胡在沣京口山洞中,生下了一个儿子。因此山洞有一辆破旧的接轴战车,所以母亲给他取名荆轲。后来,莫胡母子都被吕不韦救回了府中。 “那我如何到得齐国庆氏邑?” “听我说。”老父亲不再惊讶,继续着他的平板话音。 父亲说,齐国庆氏是公卿部族,当年地荆氏则是庆氏封地地最大庶族。自荆云带领封地各部族聚众抗暴而失去踪迹。荆氏族便与庆氏封主结下了仇怨。后来燕军破齐,封主庆氏地老族人几乎伤亡殆尽。田单复国后,残存地庆氏与残存的荆氏又走到了一起,重新回到故地,两族仇恨也因为六年国破家亡的抗燕久战而泯灭。荆氏族人便以封地“庆邑”为姓,融入了庆氏部族,号为新庆氏。多年之后,荆云的故事流传到齐国。新庆氏族长便派出父亲带领了几个精干族人进入秦国,探察荆云有无血脉之传。在咸阳几经探察,终于清楚了:吕不韦府邸的女家老莫胡生的小荆轲,是荆云的儿子唐人司马贞之云:“轲先齐人,齐有庆氏。则或本姓庆。春秋庆封,其后改姓贺。次下以至卫而改姓荆。荆庆声相近,故虽在国而异其号耳。”此谓一说,或来自传闻。。 一个月黑风高地夜晚。小荆轲失踪了。 “如此说,你是我叔父还是伯父?” 父亲没有回答,只说将小荆轲带回齐国后的第三年,一相学之士偶见小荆轲,喟然一叹曰:“此子将惊绝天下,诚雄杰之冠也!”族长闻言,与族老们反复计议,一致赞同给小荆轲找个名师打磨。后来。族长便派父亲带着小荆轲游历天下寻找名师了。父亲听说鬼谷子隐居河内某处大山,便带着小荆轲在卫国濮阳住了下来。多年来,父亲多方寻觅,都没有找到鬼谷子的踪迹。 “正在此时,那个老人来了?” “对。” “他是鬼谷子?” “不。他是当年吕不韦商社的一个老执事。” “他在找我?” “对。一直在找,奉吕不韦之命。” “他为何要死?” “吕不韦一门皆死,他做完了最后一件事,心下安宁了。” “最后一件事?他找见了鬼谷子?” “不。老执事说鬼谷子已经殁了……” “那我自己游历天下!” “不。他要我带你去吴越南墨。” 小荆轲不说话了。毕竟。父亲的决断他还无法评判高下。 次日,父亲带着小荆轲跋涉南下了。历经大半年。他们终于凭着吕不韦老执事留下的密图,找见了墨家最后的一支隐居士侠。父亲将荆轲留在了墨家,便永远地没有消息了……十五年后,荆轲踏出了吴越大山,遍寻列国,竟再也没有父亲的踪迹。从此,荆轲对吞没了吕不韦以及自己亲生父母地秦国,有了一种深深的仇恨。依天下大势,荆轲清醒地知道,只有投奔秦国,才能建功立业。可是,依着墨家的独立抗霸传统,依着自己的仇恨之心,荆轲对秦王对秦国都有着一种很难说清楚的逆反之心。如此,荆轲多年漂泊,始终没有遇到值得认真去做地一件事,直到燕国…… 荆轲从来没有想到,以经邦济世为己任的他会成为一个刺客。 从心底说,无论专诸、要离、聂政、豫让等一班刺客如何名动天下,荆轲都不会选择刺客这条路。假如不是田光,不是太子丹,他决然不会有此一诺。当然,更根本的一点在于,假如所刺不是秦王,他决然不会接受这一使命。唯其是刺秦,唯其是除却列国公敌而使天下重回战国大争之世,荆轲终于答应了。荆轲明于天下大势,又对秦王嬴政做了多方揣摩,深深知道,秦王嬴政远非寻常君王。且不说护卫之森严,毕竟,再森严的护卫在荆轲眼里都是无足轻重地。荆轲在意的。是嬴政本人的秉『性』特质。秦王嬴政,虽不是军旅出身的王子,但却是少年好武且文武两才皆极为出众的通才,其机变明锐见事之快,天下有口皆碑。荆轲相信,无论六国人士如何咒骂嬴政,但没有一个人敢于蔑视秦王嬴政地胆略才具。如此一个已经鼓起飓风而正在席卷天下的君王,要以之作为刺杀对象。荆轲不能不有所忐忑。尽管战国历史上曾经有过曹沫、『毛』遂、蔺相如等不惜血溅五步而胁迫会盟君王的先例,但在荆轲看来,那不过是一种彼此会心地认真游戏而已;与其说是名士胆略的成功,毋宁说是会盟君王有意退让;毕竟,君王会盟的宗旨是结盟成功,诸多难堪的让步包藏进突然而来的胁迫之中,不亦乐乎!刺杀秦王则不同,那是真实地要取秦王嬴政地『性』命。要掀翻业已形成势头的天下格局,要中止秦国大军的隆隆战车。这一切,都寄希望于一支短短地匕首,当真是谈何容易!然则,唯其艰难。唯其渺茫,唯其事关天下,荆轲胸中之豪气才源源不断地被激发出来。甚或可以说,假如没有如此艰难渺茫。荆轲根本不会做这个刺客。 荆轲地筹划是极其缜密的。 第一要件,是绝世利器。荆轲将田光献出地徐夫人匕首交给了太子丹,请太子丹秘密物『色』了最出『色』的工匠,给徐夫人匕首锋刃淬入剧毒。匕首淬成那日,太子丹请荆轲赶赴密室勘验。三个行将被斩地匈奴人犯被押进密室时,太子丹没有将匕首交给荆轲。太子丹自己执着匕首,站在五步之外,对三名人高马大的匈奴壮汉一掠而过。荆轲清楚地记得。一道碧蓝清冷的光芒闪过,三名壮汉的胳膊立即渗出一道暗红的血印,三名尚在兀自哈哈大笑地壮汉瞬间轰然倒地,一个响亮急促的打嗝声,三张面孔一脸青黑陡然死亡!看着那狰狞无比的面孔,生平第一次,荆轲心头猛然剧烈地跳动了。那一刻,他分明看见了头戴天平冠的秦王嬴政轰然翻倒在地……荆轲接过徐夫人匕首。二话没说便走了。 第二要件。是能够踏上咸阳大殿,并能被秦王亲自召见地大礼。邦国之间。最大的礼物便是土地。太子丹本意,是要将与秦国云中郡相邻的全部畜牧之地八百里,献给秦国为礼物。可荆轲说不行,那是燕国事实上已经不能有效控制的地域,作伪之象一目了然;要献地,只能是燕南之地。燕南之地,是燕国易水之北、蓟城之南的最为丰腴的平原丘陵地带,也就是后来的广阳郡。这燕南之地,原本是古老的蓟国土地,古地名叫做督亢。春秋时期,燕国吞灭蓟国之后,燕国中心从辽东地带迁入蓟国,蓟城便做了燕国都城。从此,燕国便有了两翼伸展地两大块沃土根基:西南曰燕南,东北曰辽东。辽东虽肥,却失之寒冷,渔猎农耕受制颇多。燕南之地气候温润多雨,土地肥沃宜耕,便成为最为金贵的腹心粮仓。燕国能立足战国之世,十有**是燕南之地的功劳。 太子丹虽然大为心痛,最终还是赞同了。 荆轲立即下令亚卿署、境吏署、御书署三署皆燕国官职:亚卿执掌实际政务,境吏掌边境,御书掌文书。绘制新的燕南地图。对这卷地图,荆轲亲自做了精心筹划,提出了制作样式:粗糙牛皮绘制,贴于三层绢帛之上,两端铜轴,做旧做古;制成之后,装于一尺三寸宽、三尺六寸长的铜匣之中。对于地图绘制之法,荆轲提出了一个独特的要求:地图名称用古称——督亢地图,地图中所有的地名与画法,必须使用最古老的春秋燕国时期地名称与尺寸;总之,要做到不经解说,无人看得明白。此图之外,荆轲提出,再制一幅材质寻常而内容相同地地图,只是尺寸稍小。太子丹对荆轲的种种奇特要求大是疑『惑』,却也一句话没说,只下令一切依上卿之令行事。如此一来,这幅督亢地图竟整整制作了半年,方才完工。交图之日,荆轲邀来太子丹,在密室中将徐夫人匕首脱鞘,小心翼翼地放置进地图卷起,而后捧起卷成筒状地地图,树在胸前轻轻摇动一阵。见无异状,这才长吁了一声。 “粗糙牛皮带住了匕首,不使其滑脱,妙!”太子丹一阵大笑。
“刺客之要,细务丝毫不得有差。” 荆轲面无表情地对太子丹讲述了诸般谋划奥秘,桩桩小事件件有心,将素来机警过人的太子丹听得目瞪口呆。最后,荆轲说了专诸刺僚的故事。一声感喟道:“以鱼腹藏鱼肠剑而蒸之,将一道蒸鱼呈现于案而内藏短兵,此千古奇思妙想也!刺秦者,旷古之举也。若无奇谋妙算,岂非儿戏哉?” 太子丹对荆轲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然则,对荆轲提出的另一件大礼,太子丹还是迟迟不能决断。 这件大礼,是秦将樊於期的人头。 对于一个富强的燕国。一个久经沙场地大将的意义是不言自明的。可是,对于濒临绝境的燕国,樊於期却几乎是毫无用处的。以老太傅鞠武的说法,反倒是个祸根。虽则如此,太子丹毕竟是个历经坎坷而守信重义的王子。交出一个绝路来投者的人头,对任何一个战国豪侠之士,都是不可忍受地折节屈辱。尤其,对于以养士著称的王子公子。更是难以接受的。战国四大公子名满天下,其最大的感召力便是豪侠义气。孟尝君一无大业,名头却响当当震动天下,其轴心,其根基,便是重士尚义。当此战国之风,要教太子丹这样一个义气王子交出樊於期的人头给秦王,无异于毁了太子丹在天下立足的根基。太子丹的痛苦是必然的。凡此等等,荆轲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然则,荆轲相信,樊於期不是愚昧颟顸之人,他一定会明白全大义而必得牺牲小义这番道理。荆轲本欲亲自造访樊於期,然思忖一番,还是先行告知了太子丹。 “樊将军末路投我,安忍以己之用而伤长者。愿先生另谋之!” 太子丹明确地拒绝了。荆轲也就心安了。 踏进樊於期地秘密寓所时。荆轲是平静的。荆轲说:“秦国与将军有厚恩,而将军叛之。秦王杀将军举族。又出重金、封地,悬赏将军人头。将军孤身漂泊,如之奈何?”樊於期唏嘘流泪说:“老夫每念及此,常痛于骨髓也!所难处,生趣全失,复仇无门,惶惶不知何以自处耳!”荆轲坦然地说:“若有一举,既可解燕国之患,又可复将军之仇,将军以为如何?”樊於期顿时目光大亮,急促膝行而前问道:“此举何举?”荆轲平静地说出了自己谋划,末了道:“此中之要,荆轲须得以秦王所欲之物,而能面见秦王。太子不忍,荆轲却相信将军之明察。”樊於期默然良久,站起身来,对荆轲深深一躬道:“幸闻得教也!”说罢,樊於期坦然跪坐,一口长剑当颈抹过,一颗雪白的头颅滚到了荆轲脚下……荆轲一眼瞥见了樊於期脖颈极是整齐的切口,不禁长吁了一声——没有坦然的心境,没有稳定地心神,一个人的自裁断不会有如此的干净利落。 那一刻,荆轲真正佩服了这个身经百战的秦国老将。 樊於期地人头,装进了一方特为打磨的玉匣。 太子丹闻讯赶来,整整痛哭了两个时辰,连声音都嘶哑了。 荆轲特意定制了一颗玉雕人头,使太子丹能以大礼安葬了樊於期。 第三要件,是物『色』同行副使。荆轲清楚地知道,刺秦,实则赴死;无论成与不成,刺客本人几乎都是必死无疑。刺杀未遂,死是必然的。刺杀成功,你能逃得出大咸阳的千军万马么?唯其如此,同行副使与其说是邦交礼仪之必须,毋宁说是士侠赴死之同道。对于如此重大的刺客使命,荆轲所需的同道无须多么高深的剑术功夫,剑术之能,荆轲深信自己一人足以胜任。同道之要,在于心神沉静,而不使秦国朝堂见疑而已。若能心智机警,相机能助一臂之力,自然是上之上矣!反复思忖,荆轲选定了自己与高渐离的好友宋如意。 宋如意是卫国人,自幼生于桑间濮上地乐风弥漫之地,生『性』豪放不羁,好剑,好乐,好读书。平生不知畏惧为何物。宋如意与高渐离,是荆轲游遍天下结识的两个知音。去冬三人聚酒,当荆轲吐出了这个秘密时,宋如意立即一阵大笑:“咸阳宫一展利器,血溅五步,天下缟素,人生极致也!快哉快哉!”高渐离却痛苦地皱起了眉头道:“早知今日,渐离当弃筑学剑也!”三人一阵哈哈大笑。火焰般的胡杨林弥漫着淡淡的轻霜薄雾。三人将散之时,宋如意说他要回一趟濮阳,开春之时便归。荆轲知道,宋如意要回去对自己的父母妻儿做最后地安置,甚话没说便送宋如意上路了。 雪消了,冰开了,宋如意将要回来了。 荆轲知道,自己上路的时刻也将到了。 “先生。秦军已经『逼』近易水了!” 太子丹的匆匆脚步与惊恐声音,使荆轲皱起了眉头。平心而论,荆轲对太子丹地定力还是有几分赞赏地,这也是他能对太子丹慨然一诺的因由之一。士侠谋国,主事者没有惊人地定力。往往功败垂成。 “太子何意?”荆轲撂下了手中地图,眉头还是紧紧地皱着。 “再不行事,只怕晚矣!” “太子要荆轲立即上路?” “先生!燕国危矣!……”太子丹放声痛哭。 “太子是说,决意要荆轲起程也。” “先生!丹知你心志未改……然则。没有时日了!” 荆轲长吁一声,冷冰冰板着脸,显然不悦了。 “先生副使,遣秦舞阳可也。”太子丹的催促之意毫无遮掩。 “太子能遣何人?”荆轲终于愤怒了,“秦舞阳无非少年杀人,狂徒竖子而已!纵然去了,亦白送『性』命!提一匕首而入强秦,若能杀人者皆可。何须荆轲哉!”荆轲怒吼着。太子丹不说话了。猛然,荆轲也不说话了。沉默良久,荆轲长叹一声道:“我之本意,要等一个真正堪当大任者,好同道上路也。今日,太子责我迟之。荆轲决意请辞,后日起程。” 太子丹抹着眼泪深深一躬,嘴角抽搐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第三日五更鸡鸣。白茫茫薄雾弥漫了蓟城郊野。三月春风犹见料峭寒意。待特使车马大队开出蓟城南门,荆轲已经完全平静了。看着副使后车威猛雄壮地秦舞阳似一尊石柱矗立在战车紧紧抱着铜匣的模样。荆轲一时觉得颇是滑稽。太子丹心思周密,三更时分送来一简,说为避秦国商社耳目,已经与一班大吏及高渐离等,先行赶到易水河谷去了。上卿出使秦国,堂堂正正送别全然正道。荆轲不明白太子丹为何一定要赶到易水去,而且约定了一处隐秘的河谷做饯行之地。仓促上路,荆轲心绪有些不宁,也不愿意去揣摩此等小事了。一过十里郊亭,荆轲立即下令车马兼程飞驰。 堪堪暮『色』时分,终于抵达了事先约定的易水河谷。 荆轲在青铜轺车的八尺伞盖下遥遥望去,只见血红的残阳下一片白衣随风舞动,心头不禁怦然一动。及至近前,却见河谷小道边一片白茫茫人群——太子丹与知道这件事的心腹大吏们竟都是一身白衣一顶白冠,肃然挺立着等候。遥见车马驶来,所有人都是深深一躬。突然,荆轲眼前浮现出为樊於期送葬的情形,那日,太子丹人等也是这般白衣白冠…… 一路麻木骤然惊醒,荆轲心头蓦然涌起一种莫名地悲壮之情。生平第一次,荆轲眼角涌出了一丝泪水。荆轲一跃下车,对着太子丹与所有的送别者深深一躬,一拱手一阵大笑道:“诸位活祭荆轲,幸何如之也!” 可是,没有一个人跟着笑,河谷寂静得唯有萧萧风声。终于,一位大吏颤抖的高声划破了死一般的沉静:“太子,为先生致酒壮行——”太子丹捧起了一尊硕大的铜爵,肃然一躬,送到了荆轲面前。荆轲大笑道:“荆轲生于人世,从来未曾祭祖……今日这酒,敬给祖宗了!”一句话未了,荆轲猛然哽咽,及至一爵百年燕酒哗哗洒地,荆轲地大滴泪水也情不自禁地打到了地上。泪水涌流的片刻之间,荆轲心头一震,举起大袖一抹而过,及至抬起头来,已经又是豪侠大笑的荆轲了。 叮咚一声,高渐离的浑厚筑音奏响了。 高渐离没有说一句话,只对着荆轲扫了一眼。 那是一簇闪亮地火焰!荆轲心头骤然一热,激越的歌声便扑满了河谷。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