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黍离之悲
又行几日,到达龙盘山脚下,此山山道曲折弯转,远远看去,绝似一条巨龙盘卧长眠。它的龙头突兀,崇山峻岭直插云海,高耸入天。细细观看,还有几面寨墙若隐若现,倚靠地势而建,扼守要冲。寨墙和峭崖互相辉映,宛然是一座攻如猛虎、守若金汤的天然堡垒。 相传龙盘山本名鹿肠,当年周武王讨伐殷纣,正是从此山突袭,方能以少胜多,大败商军。商军多由奴隶组成,眼见败局已定,于是投靠西周,反戈一击,共同灭亡殷商。之后姜子牙封神天下,此山也被赐命为“龙盘”,但当地百姓却仍然唤作鹿肠。 翻过龙盘山就是殷商古都朝歌,此山山势险峻,又像有盗匪盘踞,不过卢家众人武艺娴熟,陆氏夫妇更身怀惊人神通,都不愿意绕道远行。登起山来,连陆凌云都是如履平地,只有卢家女眷久居闺中,现在下车步行,一时间叫苦不迭。 走过一段山路,行人渐多,卢植瞧那些人携带兵刃,大多数都是武林豪客的打扮,眉头微微皱起。不远处地势稍稍平整宽敞,搭建着一座简易的凉亭,亭子里放着几口大缸,酒香四溢。 两个小贩一名叫卖、一名称酒,忙得不亦乐乎。他们见到卢植众人,脸上堆满笑容,远远招呼道:“几位英雄,快来歇息一会,这儿有上好的美酒。”女眷乏累,进亭小憩,男子则坐在马车上。 卢植等人刚刚坐定,酒贩半弯着腰,客气地问道:“官人们要喝点什么?”不等众人回话,又接着说道:“小的有上好的黍酒、今春才酿的兰英酒、西凉运来的葡萄酒,还有极为醇香的‘神仙醉’,当年老子西游,喝了此酒,大醉三年,醒来后化仙而去……”酒贩正滔滔不绝地说得高兴,卢珽厌烦地摆摆手,不耐道:“嚼什么舌头根子,快舀最好的给老爷解渴。” “好嘞!”酒贩也不计较他无礼,高声答应,接过卢珽的皮囊壶,灌入“神仙醉”。转身到了陆澜之身旁,正要开口,陆澜之已道:“挑好的米酒便成。”酒贩一一记下,兴冲冲地称灌酒水。 过不多时,依照众人要求,各灌了不少美酒,最后又将两壶米酒,递给了陆澜之一家。酒贩忙完,一抹汗珠,见一时无事,便取了个木制小凳,坐在亭外休息。 卢植呷了一口“神仙醉”,但觉入口柔绵、醇香馥郁,不亚于皇室珍藏,不由疑道:“伙计,你这酒清爽甘冽、回味悠长,真不愧‘神仙醉’三字,只是年份不足,应该是不久前才酿出来的酒吧。” 酒贩一竖大拇指,笑道:“官人好眼力,您可甭说,我家的酒匠师傅原来可是在洛阳给皇上酿酒的,手艺那可叫一绝!后来京城出了变故,流落到朝歌,我家老爷收留了他。前些日子,老爷说鹿肠山下有贵客经过,让我们在这里摆酒伺候,我们本想这一带荒凉无比,能有什么贵客。没想到这才几天,几十大缸酒就见了底,这不,官人们喝罢,小的又要下山运酒去了。” 卢植笑问道:“你家老爷是谁?眼光很是不错。”酒贩眉毛一扬,得意道:“嘿嘿,说起我家老爷,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当年血月五使仗着魔教撑腰,为祸乡间,我家老爷听说了,一人一刀,从山东追到西凉,连战十余场,硬是把那五个贼子逐出了中原。天刀门门主雷震便是!” 陆凌云被碧凌牵着小手,好生无聊,听到此语,忍不住问道:“他可以化生万物吗?”酒贩一愣,愕然道:“不能。”陆凌云又问道:“他能移石蹈海,逍遥无忧吗?”酒贩回过神来,摇头道:“老爷心怀天下,忧国忧民,怎谈得上无忧二字。”陆凌云搔了搔头,道:“那他总该会御剑术,在天上飞吧。”酒贩讪笑道:“你这孩子,尽说些神仙才会的东西,老爷是凡人,怎么会这些玩意?”陆凌云撅着嘴,不满道:“这也不会,那也不行,一点都不厉害,我爹爹这些都会,比他可强多了。”碧凌听儿子称赞丈夫,眉开眼笑,又见陆澜之作势欲打,忙将陆凌云搂在怀里。 陆澜之无奈,拱手道:“犬子年纪幼小,胡乱说些混话,当不得真的,尊驾请别放在心上。”酒贩见他说话得体,给足了面子,卢家又是人多势众,只好干笑几声:“罢了罢了,童言无忌,我和一个小孩子较什么真。” 陆凌云心中不服,正想还嘴,猛听一个粗哑嗓子呷笑道:“小娃娃说得不错,天刀门算得了什么,爷爷一根脚指就能踏平。” 此话甚是突兀,要知天刀门威名赫赫,弟子满天下。百多年来,还从没有人敢如此挑衅。两名酒贩勃然变色,来往行人也是驻足张望,但那声音听起来似乎近在耳边,源头却飘渺难寻。酒贩扫视片刻,竟找不出是谁发出的声音,只好闷在心里。 又听“嗒嗒”声响,一名身材高大的儒生踏步而来,他脸色青白,好像僵尸一样,胡子乱蓬蓬的,穿着一件又脏又破的儒袍,似乎从来没有清洗缝补过。 酒贩正在气头上,见他走来,喝道:“哪里来的叫花子,别往亭里走了,你在这等着,我给你盛点水去。” 他说完又啐一口,嘀咕道:“他乃乃的,流年不吉,晦气晦气。”儒生一怔,苦涩之意写满面庞,自嘲道:“飘飘天地间,孤雁独南飞。今天我落魄到此,连乡野的酒厮也看不起我了吗?”他迈开大步,扭头就走。 刚走数步,忽听有人叫道:“兄台留步,可否过来一叙。”落拓儒生回头一看,却是一位中年武者,面色和蔼。 落拓儒生摇头叹道:“粗鄙之人,难登大雅之堂,兄台的好意在下心领了。”那人道:“不碍事,这是我卢家的马车,还有空位,壮士尽管来坐。”他摸出几枚制钱,递给酒贩,叫来了米酒。 这中年武者正是卢毓,他见儒生虽然落魄,但气宇轩昂,谈吐不俗,应是落难之人。而卢家此时虎落平阳,与这落拓儒生同病相怜,不由地生出同情之意。
落拓儒生坐到车上,谢过卢毓,连喝数杯糙酒,卢毓见他酒量甚好,又叫来了上好美酒。 不多时,酒贩提来一壶“神仙醉“,落拓儒生连斟数杯,均是一饮而尽。酒贩见他这般牛饮美酒,rou痛不已,叱道:“到底是下贱叫花,好酒哪有这般糟蹋的。”哪知落拓儒生理也不理,又饮数斟,忽然起身,走到峭崖旁边,将“神仙醉”洒入山涧,吟道: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首诗出自《诗经》,是东周时的一位大官路过故都镐京(长安),看到以前的宗庙和宫殿的遗址上长满了小麦杂草,想起西周覆灭,悲从中来,作出了此诗。如今董卓擅权,天下倾危,仿佛正在重演千年前的旧事,因此落拓儒生有感而发。他越念越悲,渐渐难以抑制,号啕大哭,吟到后来,居然哭倒在地,不能成声。 来往行人多是草莽之辈,见他哭得嚎天动地,都觉愕然。卢植却触动心弦,竟也引发黍离之悲,泪珠盈眶。 那个粗哑嗓子忽又说道:“明明是霍光复生,偏要说是社稷倾危。他奶奶的,还哭得跟个娘们似的,我呸!” 话音刚落,又“哎呦”一声,怒骂道:“哪个龟孙子扔的石头,给老子滚出来。”前半句语音飘渺低沉,难辩源头,后半句却嗓音尖锐,像极了公鸡夜啼。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弯角处站着三人,全是道士打扮。左边道士鹰鼻鹞眼,面貌狰狞,不似修道之人,反而像江洋大盗。右边道士身材高大滚圆,左额一块青痕,高高肿起,说话的正是此人。中间道士身披红袍,头戴紫金冠,拈须不语。 胖大道士眼见形迹暴露,也不再掩饰,一指落拓儒生,哈哈笑道:“小子,听到没有?太师是伊尹、霍光转世,识相的快点滚开,少在这儿哭丧,平白脏了老子耳朵。” 酒贩听他把董卓尊称为太师,面色一寒,转头道:“阁下这般说话,看来三位也不是来参加‘英雄大会’的啰。” 胖大道士嘻嘻一笑,正要开口,紫冠道士抢先道:“这位朋友,天刀门和江东孙家威名赫赫,我们师兄弟也是久仰了。此番前来,正想一睹雷大侠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