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雨欲来
元灵均离开临安后,仅一面之缘的执扇也杳无音尘。 她最初结识这位以卖柑橘维生的执扇实属机缘。市井鱼目混杂,但也不乏潜龙伏虎,执扇便是其中之一。 执扇擅制纨扇,擅讴歌,通晓民间的奇闻异事。 只因元灵均买下一筐无人光顾的柑橘,执扇给这位来自常山巴陵郡的女孩讲起北宫山之子的故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爱恨纠葛,不太美妙的开端,悲喜交加的经历,结局成谜。 “夫人的一名婢女劝诫,据传北宫山顶上有红色妖狐作祟,专吸食男子精血以驻容颜,小郎君身份金贵,不可冒险。夫人不听,她一心期盼孩儿长大成年,好赠他一匹千里良驹,夫人说,有了好马走长路,走好路,将来去踏北宫山。” 故事中的女主人公三番遭遇不测,被主母百般折辱,饱受欺凌,最让人担心不已的是——期盼孩儿骑马踏上北宫山的夫人最终有没有平安生产?若真的生下儿郎,万难险境,在阴谋算计的大家族里该如何继续生存? 执扇似有苦衷,迟迟没有告知结局。夫人的儿子可是如愿踏上了北宫山? 元灵均自幼爱听神鬼异传,各国奇事,男女之情一贯不爱听。但她喜欢执扇,喜欢北宫山的故事,最恨有头无尾,故意挠她心痒。于是她每日在市井等执扇来卖柑橘,追问结局。不过一个结局罢了,执扇闭口不言,其中的古怪更让元灵均紧追不舍。 执扇无法,只得妥协一步:“明年春天的这个时候,娘子来长亭一会,若有缘再见,执扇自会告知实情。” 一晃三年了,长亭之会何人去赴过?三年前元灵均和父亲大闹一场后决裂,被逐出临安,便再未踏入京城半步。 长亭之会,元灵均失约三年,殊不知,执扇也失踪了三年。元灵均仍在殷殷期盼着,遥想她们再次相聚的那日是何光景。 执扇,执扇……她无心讲诉的一个故事却牵动着元灵均的心,使其久久无法平静,甚至在梦里都能看见执扇憔悴又伤悲的面孔。 执扇! 元灵均挣扎着,奋力睁开了眼睛,她的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 怎会莫名地梦见执扇。她抹去额上的汗,发觉心仍在绞痛着。 每次噩梦和疾病的交替折磨都让这个年幼的孩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没有保母温柔的脸庞,熟悉的亭台兰室,苦涩到难以下咽的汤药,周围的陌生让她无所适从。 白鹭悠悠,掠过苍茫的天地。这里是陌生僻远的异乡,远离常山巴陵,更远离了京城临安。 元灵均茫然四望,此刻她躺在一片遮天蔽日的荒草地里,不知睡了多久,天都变暗了。 “呀!坏事了。”偷王家老母鸡一事甄王师该是知晓了。元灵均一拍脑门,发顶的干草屑簌簌落下。 夏天的野草在土里疯狂地延伸,荻草蒿莱相杂,像一条黄绿相间的江河,呜咽,翻滚,起伏,狂暴地卷向了山口。 山谷中回荡着一阵阵不成调的琴音,在风声里走了调,其间还夹杂着男人的呼唤,与风声、琴声高低呼应。 在荒地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山顶滚落生根的巨石,鼓琴的布衣少年盘坐其上,他抬头看看天色,直到一曲奏完才怀抱七弦琴站起来,朝山下走去。 乌云在天边翻滚,似一条嘶吼发怒的恶蛟,下一刻就将和媪神来一场殊死搏斗。 这时,对面山中的林木波动起伏。大风来了,风吹草低,不见人影。 “主君,主君……” 有矮胖的中年男人从山上狂奔下来,一边嘶喊,一边在草地寸步难行,他显得十分惊慌。不过贪睡了一觉,醒来后就跟丢了主君。 元灵均捂了捂耳朵,把他的声音甩出脑袋。她有一头细软乌黑的长发,直垂膝弯,秀美如云。 坚韧的草叶牢牢地纠缠住她的长发,元灵均龇牙叫疼,费力地扯断了草茎,咬牙跑起来,风穿过她的长发,拂起衣摆,人一般高的荻草在她身后倒下一片足迹。 狂躁的山风盘旋直下,草浪花铺天盖地卷向她,叶刃刮在裸露的肌肤上既疼又痒。 “快上来。六娘,抓住我的手。”七弦琴少年朝元灵均递出手。 元灵均攀着少年的手臂爬到山径上,山径上有些年代的石块长满青苔,不好走,元灵均磕磕绊绊几次,膝盖和手肘都沾满了污泥。 “呀!你的眼睛怎么回事?”她的一对眼眶红红的,钟翠管感到奇怪。 “等你练好琴的那天,我就能睡安稳觉了。不过,恐怕没机会了。”元灵均拍去沾在衣服上的稀泥巴,大步朝前走。钟翠管脸上一热,追在身后和她道歉。 山路难走,他们逆风而行。钟翠管让元灵均拽住他的衣角,他在前面说道:“秋天的乐工考核要开始了,我要是入榜了,开春就能去常山巴陵,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胭脂雨如何?” “那有什么好看的。我不去。”元灵均没兴致,一路走一路大口喘气,钟翠管只好推着她的背上山。 “你们小女孩不都喜欢花?玉管和我说过好多回了。真不去呀!” “我和她不一样,我不喜欢。”
天色昏昏,黑云低沉在头顶,两人赶在倾盆暴雨前回到村里。 钟家门廊下,着背子的少女扶门张望,她担忧地蹙起眉,转瞬又弯起嘴角,像在等待远行归来的良人,表情复杂万千。 当见到村口并肩走来的身影,少女展颜一笑,飞扑上去揽住少年的胳膊:“翠管,一月不见,我都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回来。” 他俩已经订有婚约,只是还未成年。 严玉管在月前同阿娘去镇上探亲,恰逢长嫂产子,店铺上人手缺乏,她和阿娘留下来照看一段时间,耽搁至今才归。 这种被称为“青梅竹马”的感情着实让人羡慕。元灵均却不以为然,她八岁开蒙上学,十岁上知人事,如今袅袅娉娉十三余,性情散漫洒脱,不拘小节,对男女间的感情似懂非懂,而婚姻于她而言,是两个人的生拼硬凑,从早到晚无休止的争执,没有半分绮丽可言。 “你真的要考乐工,会不会太难啊?” “不用担心,我会尽力的,考不上明年再继续,总有一天我要带你去巴陵看胭脂红杏。” 在椸架前宽衣解带的元灵均还能听到钟家门廊下传来的喁喁私语。 “异想天开的人真不少。”元灵均嘲讽地扁扁嘴。 斧头把天劈开了一道大口,雨一瓢接一瓢地泼洒,雨脚如柱,顺着房檐淙淙、哗哗地淌下来,屋后的翠竹和棕叶树浇了个透,也把小儿女的情意淹没在嘈杂的雨声里。 元灵均头枕着手臂躺在睡榻上,左腿翘在空中,用心地听着两人模糊的对话。她突然爬起来坐在榻沿,用力揉开眼睛,直到看清自己糟糕的模样——裤脚污糟糟的,发梢上沾着稀泥浆。 没有鲲娇果然不行啊。元灵均长吁一声,直挺挺地倒向后面。 房檐下,翠竹变成了墨绿色,雨珠从溜尖的竹叶滚落到水坑,滴答,滴答,静谧似无声,实则有声。 因为天气的缘故,老屋的堂室里早早点燃了灯火,一老一少临门而坐,赏着雨幕,品着村里今年新制的绿茶。 看似惬意的两人,其实各怀心事,并且忧心忡忡。 “主君滞留在此绝非长久之计,老师想让主君认清眼前的局势再做行动,恐怕太迟了,最好的办法还是要拨云见月,掌握主动,而不是蛰伏坐等谜底浮出。老师觉得呢?”年轻人道。 甄传庭点头赞同:“关心则乱,还是旁观者看得最清楚。但主君素来怕事缠身,不听人劝,多说反倒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