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缘私利文武不合,临危难洪公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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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南昌府 身为满清提督江西军务总兵官的金声桓,近来的心情可谓差到了极致。新年刚过,巡抚章于天和巡按董学成便再一次来到他面前旁敲侧击。听那意思似乎就是,如果他金声桓再不把当初从江西各府县拷掠来的金银交出,那他们就只好如实上奏朝廷,请多尔衮来评评这个理。 当时,金声桓再次坚称没有,可章、董二人却依旧不肯罢休,言语中的威胁成分反而还增加了不少。而金声桓自然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如何受得了这种气?当场便拍了桌子,大呼送客。若不是还有着对满清虏廷的顾虑,他甚至会直接上去扇这两人几个耳光,再直接让他们滚蛋。像这种牵涉到双方重大利益之事自然没有多少缓冲的余地,双方也就再一次闹得不欢而散。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章于天和董学成不是宰相,肚里当然也就撑不了船。别说是船,就连小木排也撑不了。自从那一次之后,各种明里暗里的打击报复便如雨点般随之而来。 按照惯例,金声桓军中所需的部分粮草是由巡抚衙门出面筹集。但最近的这一次,当金声桓派去的人找上门的时候,却连章于天的面也没见着。几度求见之后也只等来了章于天的一句风凉话:金军门帐下金银何其多也!何种上等粮草募集不来? 金声桓更是火冒三丈,要是换做大明那阵,他恐怕早就领兵去把巡抚衙门砸了个稀巴烂。可如今也只能在私下里大骂:章包衣欺人何其甚也! 江西巡抚章于天是辽东人,清崇德六年举人,属于满清汉官中资格较老的一类,也一向爱以“辽人”、“入关前旧臣”自居,对金声桓这类草莽出身的降将不大看得上,对其先投流寇、后投左良玉、再投清廷的三姓家奴经历更是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鄙夷。而金声桓也完全看不起章于天,认为他不过是包衣出生,要不是当年老奴翘辫子之后洪太大兴科举,他还不知已经累死在了哪个主子的田间地头,哪还轮得到他当他娘的什么巡抚。因此在暗地里一概称之为“包衣”。 但现在就是这个“章包衣”仗着虏廷的支持气势汹汹、咄咄逼人,这让金声桓不得不产生了一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英雄落难之感。 说起来,金声桓对满清虏廷的贡献不算小,当年在九江随左梦庚降清后,便自告奋勇地向多铎请求为大清开疆拓土。之后,与王得仁一道为满清打下了除赣州、南安之外的江西大部分地方,擒杀了明永宁王朱慈炎和明江西巡抚邝昭。 当时,金声桓本以为自己不劳驾满洲主子一兵一卒就打下了如此广阔的地盘,肯定能博得虏廷的青睐、得到特殊的封赏,却不料虏廷根本就没那个意思,仅委任他为“镇守江西等地总兵官”。后来金声桓又上书请求虏廷另颁敕书、授予他“节制文武”、“便宜行事”的权力,也被虏廷果断回绝,仅将他的职务改为“提督江西军务总兵官”,并规定“剿抚机宜事关重大者,该镇应与抚、按同心商略,并听内院洪督臣决议。” 费尽心血却得不到预期的回报不说,反而处处受到掣肘和压制,现在就连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也能随时在自己面前颐气指使。面对这样的结果,金声桓不仅恼怒、失望之至,对自己当初的降清之举也产生了深深的质疑。此外,前些日子帐下几个幕僚和副将王得仁说得那一番番话也再次浮上心头。 正在心烦意乱之时,有亲兵来报,说是王得仁求见。金声桓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点头同意。 王得仁绰号“王杂毛”,农民军出身,原本是大顺军将领王体中的部下。而王体中原来又是镇守德安的大顺军制将军白旺的下属。弘光元年,李自成死于九宫山,大顺军发生内乱,王体中乘机杀害了白旺,率部向阿济格投降,之后被授予副总兵之职,与金声桓一道攻取江西。后来,金声桓眼馋王体中的实力,便又勾结王得仁将白旺刺杀,吞并了他的人马。王得仁也因此改换门庭,成了金声桓的下属并继任了江西副总兵一职。 “军门,您听说了没有,章于天那老混球去瑞州了。”王得仁一进门便嚷道。 “知道了,他说是去出巡,体察民情。”金声桓冷哼道,“如此爱民,真不愧是青天大老爷,百姓们的好父母官呐。” “他去寻个鸟!这老混球心里那点心思,我还能不清楚?他无非就是看着咱们的银子眼红,却又得不到,便只好找那些富户们拷掠勒索去了。奶奶的,这老混球,还有董学成那王八蛋都已经掉钱眼里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一提起章于天和董学成,王得仁也是恨得牙痒痒。 曾经有一次议事,章于天故意将金声桓和王得仁的座位安排在偏僻的角落处。王得仁气愤难当,章于天却哂笑着挖苦道:“王把总意欲反耶?”。要不是有人拦着,王得仁甚至当场就要动手。后来,章于天向金声桓追要金银,也没忘了王得仁应交缴的那一份,派差官找到他,一张口就是三十万两。王得仁也不是好惹的,当场将差官按在地上打了三十军棍,大骂道:“回去告诉章于天,这就是那三十万两!” 至于董学成,王得仁对其更是恨之入骨。当初,王得仁接替了王体中的职务之后,住在原明宜春王府,常常在后院让戏班子演郭子仪、韩世忠的故事。后来不知怎么被董学成得知了,董学成当然不会放过这一良机,找到王得仁索要重贿,并威胁称要上奏朝廷。王得仁为了消灾,只好强忍着交了一点。董学成远没有满足,又点名索要王得仁最喜爱的一个侍女,王得仁苦于有把柄在其手上只得照办。可王得仁的噩梦远没有结束,又过了一阵,董学成从那名侍女口中得知了王得仁更多的隐私,比如对虏廷发牢sao、暗地里辱骂地方大员等等,并又以此为把柄,向王得仁索要更多的钱财。这下,王得仁实在忍无可忍,找到金声桓,强烈建议就此反了他娘的。只不过,当时金声桓以妻儿还被扣押在京师为由,并没有答应。 “只怕事情还没那么简单,”听了王得仁的话,金声桓说道,“章于天不大可能会为了敲诈富户而专门去瑞州一趟。除了捞银子,他此行的主要最终目的恐怕还是去万安去找刘武元,商量如何对付咱们。” 万安即吉安府万安县,毗邻赣州府。虏廷任命的南赣巡抚刘武元、南赣总兵杨遇明、吉安副将徐启仁等都驻于此地,与驻扎在赣州的明赣南总兵郝永忠和驻于南安府的明赣南副将张先壁对峙着。 “也对,依那老混球的性子,做这种混账事也不足为奇。”王得仁骂完章于天,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后,声音压低了两分,“既然如此,对于那件事军门考虑得如何了?之前,那边的使者已经几度来我军中,章于天和董学成两个王八蛋不可能没有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若是还继续拖延下去,只怕对我等不利。” 金声桓听罢,看了王得仁一眼,负手走到窗前看着院中光秃秃的树杈,皱着眉头久久不语。 “军门之前是在担心妻小的安危,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可如今夫人与公子已安然抵达南昌,军门还在等什么?”王得仁的话语中多了一丝急切,“难道只要咱们什么都不做,继续等下去,章于天和董学成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旦他们把探到的那点风头上奏给朝廷知晓,那可就一切都来不及了!咱们赌不起,也不能赌!真到了那时,即便咱们没有谋反之举,恐怕也逃脱不了罪责。轻则丢官,重则,便是步那吴胜兆的后尘!还请军门早下决心!” 金声桓的妻儿原本都被作为人质扣押在京师,后来也不知清廷出于何种考虑,放还了一批降官降将的妻小。金声桓的妻儿恰在其列,几天前已经平安抵达了南昌。 王得仁口中的吴胜兆则是原满清苏松常镇提督,当初的经历与金声恒也有些类似,都是与当地文官不合,常有利益冲突。去年四月,吴胜兆不甘受满清江宁巡抚土国宝的长期排挤,在帐下幕僚、原抗清义师首领戴之俊和吴著等人的劝说下决心举兵反清。但吴胜兆为人犹豫不决、缺乏果断,又加之原本计划前来接应的舟山明军张名振、黄斌卿部于海上遭遇风浪,最终事泄兵败。吴胜兆以及大批参与起事的反清志士都被押往南京处死。 此时听王得仁说起吴胜兆之事,金生桓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跳,关上窗户后沉吟半晌,叹了口气道:“你所说的这些我未尝没有考虑,但有些事不知你有没有想过。如今我等虽过得不大如意,可终究也已身处高位,执掌重兵镇守一方。这一切,都来得不容易啊!一旦决心起兵,便是与大清朝廷彻底决裂,你我二人也就再也做不成这安安稳稳的提督、副将,而是要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押进去再赌一把前程。若是事成,倒还好说。倘若失败,结果也是不言而喻。你,” 说到这儿,金声桓猛地回过身来,盯着王得仁:“可做好一旦兵败便身首异处的准备了吗?” 王得仁楞了片刻,继而哈哈大笑。笑罢,语气更是异常地坚决:“我王杂毛早年落草为寇,这么多年的血雨腥风闯荡下来,能活到现在已是大赚,就算现在便掉了这颗脑袋也谈不上赔本。区区一个死字,又哪还会在我眼里?而军门戎马半生,也绝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既是如此,我等又何必要为了贪图这么点安稳而忍受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鸟气?替那个不知好歹的鞑子朝廷拼死拼活地卖命?” 鞑子朝廷!王得仁说得理直气壮。金声恒虽非胆怯之人,眼下听到这四字也不免心中一惊。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之后,继续盯着王得仁,等他的下文。 而王得仁见金声恒听到“鞑子朝廷”四字后也并无过激的反应,也大松了一口气,继续道:“再者,军门也完全不必那么担心。满人虽号称战无不胜,但其真正实力,哼,你我也是了解的。想当初,咱们尚未投清之时,听到满洲大兵四个字的确会有些胆寒,甚至连迎战的勇气都没有。可后来真正投到了这边,对他们的实力咱们也就不再陌生。往最多了算,满人所有壮丁也不过数万,根本经不起太多折腾。即便加上各省绿营,他们的可用之兵也是捉襟见肘。就比方说,前年赣州之战,鞑子朝廷派了柯永盛、李应宗两镇绿营前来支援,可战事一结束便又将柯永盛调回了江南,李应宗调回了福建。这两部兵马总共也不过万人,却让鞑子如此看重,他们手头的兵力究竟宽裕与否,可想而知。此外,鞑子朝廷虽表面上占据了大半个天下,但却犹如坐在火堆上。湖广、福建、江浙的烽火从未断绝,乃至山东、北直隶、山西等地也是反师渐起,鞑子朝廷可谓应顾不暇。分守各地的原大明降将中,受到不公正对待的大有人在,军门不是第一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人。吴胜兆兵败身死,尚且震动江南,一旦我等起兵,拿下江西可谓易如反掌,到那时,响应者定会云集影从。如此大好时机,难道军门还要白白地错过吗?”
该说得都已经说完了,王得仁也不再多嘴,静静地退到了一边。 金声恒依旧沉默不语,但眼神中却已有了明显的变化。 ………… 福建泉州府,南安县英都镇 夜幕笼罩下的镇子一片静谧,街道两边的一座座宅院里透出点点灯光,不时传来的犬吠和路旁草丛里不知名昆虫的鸣叫衬托着浓郁的田园气息。 两个晚归的乡民走在镇中的街道上,路过一座气派而戒备森严的宅院时,其中那个年轻些的乡民似乎不经意地看了大门一眼,等到又走过一段距离之后,终于忍不住回头朝那扇大门方向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并用当地方言轻声地骂了一句。旁边那个年长者赶紧低声制止,两人很快消失在街道深处。 这座宅院的主人之所以被如此记恨,倒不是因为乡民的仇富心理使然,而是因为眼下这座宅子里住着的正是身为“两朝重臣”、为父守孝在家的洪承畴。 一提起洪承畴的名字,方圆数十里的人们都不会感到陌生,不少人还能在暗地里说出多个与这位前明朝蓟辽总督、现满清内院大学士有关的段子。 当年在松锦大战被俘之初,洪承畴还表现得极为忠贞,宁死不屈以绝食明志,老牌汉jian范文程等人前去劝降都被骂得狗血淋头。可等到皇太极亲自出马,洪老大人的底线顷刻间土崩瓦解,被皇太极嘘寒问暖又披衣的举动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呼“明主”。 降清之后,洪承畴便就此与之前判若两人,竭心尽力为“我大清”出谋划策,比起范文程、宁完我等人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据后世有人推测,洪某人降清,终究还是因为贪生怕死,而为满清出谋划策、鞠躬尽瘁则是为了自身的脸面和利益考虑。其心理说得通俗点无非就是如此:你们不是都笑话我洪某人当了汉jian了吗?那我便帮着主子一统天下,让你们都梳辫子当汉jian,到那时你们又能比我强到哪儿去? 但不管是因为何种心理,洪承畴的降清之举都已为万人所不耻,招来了无数明嘲暗讽。当年,他为了感念崇祯皇帝的隆恩,曾自拟对联一副“君恩深似海,臣节重如山”。等他降清之后,便有人在原来这副联上加了两字,变成了“君恩深似海矣,臣节重如山乎?”,表忠心的对联立时变成了对汉jian贰臣的讽刺。 去年五月,坐镇南京的洪承畴在亲自指挥镇压了吴胜兆起兵之后,许多被俘的反清义士也对其极尽嘲讽、蔑视。著名的少年英雄夏完淳故意装作不认识洪承畴,并大骂他冒充英烈之名,被洪某人恼羞成怒地下令处死。随后,洪承畴希望找回点脸面,又亲自审问参与起事的原明朝中书舍人殷之辂:“汝是明朝多大官,作谋反大逆的事?”,不料却再一次被打脸。殷之辂反唇相讥道:“汝是明朝多大官?作谋反大逆的事?”,也被恼羞成怒的洪承畴下令处斩。 单就名声上来说,洪承畴即便在自己的家乡也早已臭了大街,不值得一提。自从他去年因父丧回乡守制以来,早年的亲朋故旧几乎无人上门,就连他的母亲傅氏和弟弟洪承畯也都搬出了洪家老宅,不再与他见面。大门前的路面更是不知被多少唾沫浇灌过。 此刻,洪家老宅深处一灯如豆,洪承畴披衣坐在书房里,愁眉紧锁。 他这倒不是因为众位亲友乡邻对他的态度,对这些事他早已习以为常。而是因为今日有清帝的圣旨传来,委任他为湖广等五省经略,”驻于武昌,以内翰林国史院大学士、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身份经略湖广、江西、广东、广西、贵州等处地方,总督军务兼理粮饷。并敕谕抚镇以下咸听节制,攻守便宜行事,满兵当留当撤,即行具奏。” 另外,因去年的荆州之败,满清的湖广官场也被做了重大调整。原湖广总督罗绣锦因荆州之败而被追责免官、召还京师,湖广总督一职改由“剿抚地方得力”的原宁夏巡抚胡全才接任。其余地方官员,如湖广巡抚何鸣銮、偏远巡抚线缙等人也被一一追责,只不过由免官召还改为了戴罪留任。各镇守武将,武昌总兵张国柱、汉阳总兵魏守职、偏远总兵余世忠以及各督、抚标营总兵等也在之前被洪承畴以“剿贼不利”为由向清廷建议或撤职或调离,空出的职位由新来的一干武将接替。 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委以重任,洪承畴既有感于“圣上隆恩”,也深切地预感到了此行的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