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酒馆遇旧人，提剑上卿府
喝了少顷的茶，欧觥池被另一个仆人领着在这道路有些曲折的府邸中东走走，西拐拐。他不禁微感奇怪：“这绕来绕去地走，绝不是要去迎宾正厅，那这人是要把我带到哪儿？”心里想着，嘴上也这么问了出来。那仆人回头笑笑，道：“今天先请公子在房舍读一天的书。公子放心，已给公子安排好了食宿。” 欧觥池听完这家仆细声细语的回答，也没再细问。他知道牙卿大人安排的事情，照做没错。 走过后院时，欧觥池瞥眼看到了空地上的铸剑台，虽然机身大部分被白布遮掩，但那种熟悉的铁锈铜锈味儿一下子让欧觥池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他对家仆道了声稍等，就不顾家仆的阻拦向院内奔去。来到铸台边，他看到漆黑的炉口，旁边用来淬剑的池子，不大不小刚刚好。重要的是，池中的水并不是死水，而是流动的，说明地底下可能是条小溪，或是条小河。 家仆从后赶来，道：“欧公子，咱们还是快走吧。” “哦，好的。”嘴上说走，手上却要拿起炉架边已炼好的两柄剑。家仆见状，伸过手拦了下来，赔笑道：“公子，咱们还是走吧。” 欧觥池笑道：“这么小气啊，连看一眼都不让。” 那家仆眼珠子转了几转，道：“当然不是，只是这两柄剑未彻底完工，还没有配上剑鞘，尚不能示人，这里请公子见谅了。” 欧觥池摆摆手，道：“算了算了，走吧。”拔步临走之际，他定睛瞧了几眼这两柄剑。 跟着这家仆又转了几个弯，终于到了自己的房舍，推门进屋，屋内一张床，一张机，一把椅，一扇窗。如此陋室并没有让久历江湖的欧觥池不适，让他不适的是床上的竹简，卷起来平铺在床上足足有一尺厚。 “啊。“欧觥池一边挠头一边皱眉叹道。 “读吧读吧。不然我还能干嘛？” “要不我直接就去找牙卿大人？” 一小段心思过后，还是那句话，牙卿大人安排的事情，照做没错。 后来他才知道，这床上的简策并不是所有到上卿府的客人都有机会读到的。那是真正的贵客才有的资格，这些人无疑是幸运的，因为简策中写的可是远近闻名的牙卿大人不曾写与外人看的自传。又有多少人能身临其境般地了解牙卿大人的故事呢？ 搬过椅子坐到床边，欧觥池开始翻开这浩帙鸿篇，一路通读下去。 从巳时直读到了戌时，中间一口水都没喝。欧觥池可算把简册中所述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他看了看桌上的午饭和晚饭，一下子扑了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可吃了没几口，他的喉头就开始哽咽起来。这是一个多么曲折，多么感人的故事啊。 欧觥池长舒一口气，双手干洗了几把脸，又开始投入到美味饭菜的战斗中。 吃过饭半晌，他推开窗子坐到窗前，看着明月皎洁，听着冷冬飘进屋内的风声。不由感慨：“这样的故事带来的温暖，足以捱过一个冬天了。” 那么，竹简中到底记载了什么事儿呢？ 一切简言来说吧，牙卿最初的身份并不是上卿，而是齐国的公子，因为父王听信了爱妾之言，被改立为没有权势的太子，后来遭遇政变，前太子吕光（也就是现在人们所称的齐庄公）卷土重来，自立太子，齐灵公亡故后又被拥立为王。吕光上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牙卿流放，本来他所打算的是直接将牙卿处斩，但碍于百姓们对牙卿的拥戴，只好在流放途中埋伏人手施行暗杀。不过因为牙卿的许多死忠之士的极力保护，暗杀没有成功。眼看牙卿即将逃到他国避难，吕光花重金收买了牙卿护卫队中的一个并不是很忠诚的人——黎庆，黎庆不仅在牙卿的逃难路上做标记用以提醒吕光他的位置，还于一天夜里放大火烧死了牙卿的大部分弟兄。牙卿的贴身侍卫黄御华探明真相，一剑杀死了黎庆，并带着牙卿和残余的弟兄一路逃命。这一道上虽然遇到了不少吕光派出的杀手，但他们用惨死的代价换得了牙卿的生命安全。终于，他们向南跑出了齐国，逃到了宋国，这时的队伍中，就剩下牙卿和黄御华两人了。 可更不幸的是，他们的身份被宋国人发现，当即被抓，锒铛入狱，从此，牙卿以齐国公子这样的人质身份开始了幽禁生活。这一禁就是几十年，外界得不到这里的一点消息。这几十年里，牙卿除了正常的饮食起居，就是读关于星相学的书，在狱中，他对星空发疯般地着迷，他对自由极度的渴望。在有一天，他看到北方之星彻夜大亮时，激动地挥舞双臂，大声喊叫着：“来了，来了……”他告诉黄御华，他们将要得到救赎。 那一年，齐国攻打宋国，齐国人终于知道，曾经的殿下，如今的公子还存活于世，并全力施救，在混乱的战争中，他们侥幸越狱，黄御华宝刀未老，就像几十年前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帮助牙卿脱困。牙卿的视野虽然被泪水遮得模糊了，但他却清晰地看到了曾经的身影，只是二人已不再青春年少。 宋国的钩戟长铩还在穷追不舍，如果被那些人抓住，冲他们杀了宋国那么多兵士，不知会有多少残酷的折磨等着他们。所以，能否抓住这唯一的机会，能否获得自由，全靠黄御华了。虽然黄御华在狱中教了牙卿不少防身功夫，但他实在不是学武的材料，也没有任何临敌经验，所以此时还得靠黄御华。可尴尬的是，黄御华的剑又断了，他们现在手无寸铁。 两人精疲力竭地跑到那长江岸旁，坐了下来，牙卿道：‘看来这真是孤星照命了。’黄御华严肃回道：‘不，大人您会占卜，会看黄道星图，应该早已料到，若真孤星照命，以剑足可破之。’牙卿有些气馁地道：‘是啊，可是还有源源不断的追兵呢，剑又何处可寻呢？’黄御华左手一指，那里竟蓦然出现一把剑。那剑虽半截插在黄土里，但露在外面的部分纯青，透明，就像一块冰。插剑处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坟墓。牙卿和黄御华踱步走了过去，去看那剑，剑旁泥土上刻着字，像是用石子儿刮出来的，字迹又草又乱，显得写字之人当时十分匆忙。” 那是一个跟牙卿遭际相似，从楚国逃亡出来的人，他逃到岸边，坐上了鱼丈人的船渡河继续出逃。但他又怕那鱼丈人是楚王派出来专门抓他的，就不断地承诺给那鱼丈人好处，但鱼丈人始终不理会这些。无奈，到了对岸下了船，为求鱼丈人不要泄漏自己的行踪，那人解下腰间已传数代的百金之剑赠予鱼丈人，道：“此剑上有七星北斗，价值百金，我用此剑来报答您的救命之恩。’鱼丈人自然明白其中深意，长叹一声，道：‘好，我答应你。’接过宝剑，横剑自刎，以死明志了。那人追悔莫及，快速葬了鱼丈人，道：‘鱼丈鱼丈，你是我平生见过最重诺轻生，舍生取义之人，那么我也遵守承诺，说了要送你此剑，就送你此剑，无论你是生是死。’说着把剑一插，扬长而去。” 当时牙卿和黄御华急需用剑以御追兵，就对着鱼丈人的坟郑重承诺：‘借用此剑，日后归还。’黄御华一把拔出此剑，剑尖向天，果然剑气霄虹。待到金乌啼血，东方破晓之时，二人仗剑出发，奔向鲁国。” 而后面发生的事情，着实能令人唏嘘感慨一番。 黄御华拿着此宝剑不断冲杀，借其锋锐，无往不利。可就是到了鲁国边境，曙光在望之时，最后一波追兵，最后的两个敌人却把这柄百年宝剑毁了。那二人一个使厚背刀，一个使大铁锤，黄御华面对二人夹攻，用剑身格挡住刀砍，用剑尖格挡住锤砸，两人一前一后的重击，使龙渊剑当场拗断，断剑激飞出去，嗖得插入了刀手的心脏。黄御华虽然一时惊慌，但总算经验老道，斜过剑尖，将手中的断剑插入了铁锤敌的咽喉。 故事的结尾有些缭乱，欧觥池在字里行间看出来的，似乎只剩下那个在鱼丈人坟前的承诺，还有黄御华的旧伤复发，驾鹤西去。估计在那时候，牙卿大人的心中仅剩下兄弟和承诺。而兄弟和承诺，又可归结为一个“义”字。也正是这个义，使牙卿大人能够广结好友，东山再起。牙卿大人前半生为了义而活（为了报答那些以自己活下去为心愿的惨死的死忠之士而坚韧地活下去，抚养忠贞之侍黄御华的独生女儿黄御梅……），到现在应该颐养天年的时候，牙卿大人仍然为了义，为了当年那个郑重的承诺不惜劳心劳力地努力着。 真的是过了好一阵子，欧觥池才从这样的经历中缓过神来。他躺在床上，心里有很多疑问，他想亲口问问牙卿大人，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对一个本身已故的，又素昧平生的船夫用得着如此讲诚信吗？ 但他随即又觉得没有必要去问了。因为他自己岂非也是“这么傻”？没有人要他为当年还是孩童时候做出的承诺负责，也没有人强迫他来帮助牙卿大人，甚至他可以看到了那份告示后对牙卿的求助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但他还是来了。正如许许多多同他有一样心思的人一起来帮助牙卿大人，来完成他的诺言，也同时完成了自己的诺言。 幸亏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为了义气而“犯傻”的人，若非如此，人们岂不要在大热天喊着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