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回 心之逆鳞6
在临行去往冥界的前一日，我决定走出太上神宫去见一见海皇三太子。我想我不可能永远做一个缩头乌龟蜗居在神宫，那也不是我的风格，况且无论联姻与否，我都无法忽视寒洲占据在我生命中的重量。当然，联姻一事，我更不可能轻视中天九仙和掌教施加的压力。我知道此番若不是因为寒洲和师父的缘故，他们怎么可能对我擅自离开中天之事不加以追责。 这世界上有许多位高权重的人想要我活，同样有许多位高权重的人，想要我死。但我并不在意，因为他们的位置随时可以轮换，此刻想要我活的人，明天就会希望我永远的消失。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像师父期望的，努力活下去。 天上渐渐沥沥飘了一场雨，我来到月之河畔的时候，寒洲已经得到我托弱水告知他的消息等候在那里。他用仙术化出了一个透明的罩子，我仰视雨夜，翠蓝色的雨珠从遥遥无尽的天顶坠下，蒙蒙的天幕上还有星光闪烁，衬着莹莹水光，像洪荒时从混沌中升起照亮大地的天灯。 “你来了。”寒洲转头看我，一袭墨色锦袍在雨夜下泛出华丽的光泽。 我默然，走过去与他并肩站在一起，目不斜视看着面前的潮起潮落。 “我以为你会一直躲在神宫里，除了你的师父，不肯再见其他人。” 我淡然道：“所以你也一直不肯离开中天，不肯听夷湘jiejie的劝，执意要等我出来吗？” 他微微轻笑，“你知道我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我已经等了你那么多年，再多等上几百几千年又何妨？” 听了这话，我没有直面回答，反而转了话头，道：“寒洲，我记得你从来没有穿过这种墨色的衣服，不管是三太子还是公子珏，在我面前永远都是意气风发，不像现在这样，沉稳持重，一派老成。” “人都是会变的，不止我，就像阿墨你，也不是从前那个任性张狂的西凉九公主了。” 我的嘴角微微一浮，“是啊，世事变化多端，如今的我怎么看自己都是满眼陌生。只不过说来说去，还是我欠了你。” 寒洲道：“这世上最容易偿还的是金钱，你我之间若说欠字，那就少了情分了。” 我将目光转向他，轻道：“那么，你可愿为了这样的情分，放弃与我成婚，不要让我们彼此置于进退两难的局面。” “你此番出来见我就是想说这个吗？” “是。” “那你也应该知道所说无益，我并不会放弃。” 我摇摇头，“寒洲，你何必如此执念？不管你听不听得进，我也还是要说。半年多前，我出白寒潭的时候，虽然心下种种不舍，但身处中天面目落魄，的确动过随你一起前往东海的念头。那时候我想，即便嫁给你多半是因为对中天的利益，对我自己而言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可是，你要知道，多年前当我在朝颜郡主面前放弃你的时候，我就明白自己没有爱上你。也许曾经有过一时的意乱情迷，但如今经历了三哥之死，我便再也不能欺骗自己，可以为了逃避中天里的纷杂人事而选择离开师父，离开神宫。也许比起我，夷湘仙子才更适合坐上海皇皇后的位置，有她，并不耽误与中天的联姻，不是吗？我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修仙弟子，往大了来说也不过是借了国师仙徒的名号，因为太过顽劣，所学所得连保护自己都算勉强，实在担不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海族皇后之职。所以请你让我安然地留在中天吧，你可以仍是琴师公子珏，我还是舞者瑶姬，让我们之间成为永远的良师益友，但绝不要变成两败俱伤的敌人。” 良久，寒洲才笑了一声，语气里透着淡淡的冷意：“永远的良师益友？阿墨，你说这话你自己信么？这些年发生了那么多事，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到最初的身份？如果你真要拿这一套说辞，那么便是真的将我们之间的情分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了。我说过，我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如今便再说一次，联姻之事可暂缓，但我会等你，一直等你，等到你回心转意为止。” “三太子，你这是无望的等待，蹉跎的岁月没有一点价值！” 他看着我，淡淡回应：“有没有价值，我心里最清楚；就算是蹉跎，也是我心甘情愿。” 我不解：“为什么，你何必这样？” “阿墨，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对你动心的么？” “是在当年朝颜郡主的宴会上吗？” 他摇头道：“不是，是在王宫的后花园，我第一次遇见你。也许你都不会记得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那时，我奉命前往元极殿给国巫女演奏新的曲谱，十三岁的你坐在轿子上抱了只受伤的小兔子到我面前，像个山大王一样俯视着我说：‘喂，你会给小兔子包伤口吗？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小兔子被坏奴才打出一、二、三，有三个伤口，我命令你快给小兔子包一包！’身为海皇三太子身份的我，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我说话，虽然当时我在人界的身份是个琴师，但也被人足够敬重。我本可以轻视你的傲慢，却独独被你那日眼中的天真烂漫所着迷。所谓的动心就是这样，毫无根据，毫无缘由，不是因为你的聪明，你的愚蠢，你的善良，你的狠毒，却只是因为天时地利一刹那的眼光交汇。阿墨，你就是这样存在我心里，你没体会过爱一个人的感觉。若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承受失去所爱之人，你还能拿什么支撑心里的防线？我也知道，对着你就像对着一尊佛陀吐爱意，不过妄自多情，可若不再告诉自己未来还有希望，你让我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 “……所以阿墨，不要毁了我心里唯一的热望，哪怕这等待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你为什么要这么傻，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做？” 他嘴角含笑，缓缓道：“我挑的，自然哪里都好。” 我无言地看着他，所有到嘴边的话又一并吞咽了下去。 八年了，从敦煌到中天，从公子珏到海族太子，他为我谱曲，为我打下白眼狼王，在阴阳法王叛乱之时救我的命，在我眼瞎绝望之时陪伴在身边，又携着幻雪剑孤身一人闯入白寒潭救我……多少聚散离合、枯荣起落，此时此刻，内心百转千回，已经没有任何话可以劝慰他，就像他说的，承受失去之人的痛是无法缓解，而因为懂得，所以才慈悲。 山风裹着岚岚雾雨飘荡在罩子外，我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拥抱他，“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