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忆（一）
洪武二十九年八月二十一，应天府西南角，沈府。 过了中秋之后越来越寒凉，我在观花亭里踱步，等来的却是仆人鸿文送回的一件包裹。鸿文迟疑着递到面前，我屏息打开，包裹里层的丝帕仔细地包着一根红绳和一只凤头玉钗。我一时间怔住，忐忑不安地心在此刻算是冷却了。 我看着秋风吹散天边的云，落在枝头的飞鸟长叫一声朝向高空飞去，桃花树的枯叶纷纷扬扬地落在肩头和脚下，此时此刻的心只怕比冬日里寒冰还要冷，我站在黄昏下的观花亭回忆着，不愿离去。 时间，不过是弹指瞬间…… 十五年前，凌家村。 黄昏下，阿爹在田里插秧，我光着脚丫在水田里踩水。猛然发现田埂上停着一只青蛙，我四肢并用地扑了上去。结果，青蛙跳的比我远，而我一下子栽进了水田。 忽然被人拎了起来，我以为是阿爹要来骂自己，于是在空中乱舞着手脚，却听见阿爹远处叫我的声音，我顿时慌了神，大叫道：“放我下来！” 他把我拎到田埂上，阿爹跑了过来把我护在身后，恭谦道：“实在抱歉，小女性子顽劣，并非故意弄脏阁下的衣服。”我用阿爹的衣角擦拭眼睛，扳开阿爹护着的手，一眨不眨地偷看他。 他看上去的年纪比阿爹大好多，是个模样很斯文的人，一身干净的衣服上满是泥点，他含笑拱手道：“举手之劳罢了，不必介怀。在下姓柳，阁下如何称呼？” 阿爹很是客气，“我叫凌三，舍下就在附近，先生随我回去换身干净的衣服。” 他说：“不必。”然后望向我，“不知我可否与令爱说说话？” 阿爹犹豫了一下，把我拉到身前，在我耳边轻声道：“快，向先生道歉，还请先生见谅！” 我仰着脑袋附和道：“请先生见谅。” 他俯下身子，温柔地抹去我脸上的泥水，笑着问道：“小娃娃，你可愿意随我学本事？” 我嘟着嘴：“不要！” 他说：“学了可以捉青蛙。” 我啃着手指想了一会：“真的可以捉青蛙吗？” 他笑着说：“当然，我从不骗人。” 我高兴地扑了上去：“那我要学！” 阿爹刚开始似乎有些不愿意，他跟阿爹说了一些“缘分”的大道理，阿爹就同意了。 此后，他让我称呼他“柳先生”。 每天我都跟着柳先生去北边的树林里练习打坐、扎马步、倒立。 “先生都是骗人的，骗我学了可以捉青蛙，却让我在此倒立。”撑了一刻，我的双手发酸，吃力地碎碎念着。柳先生突然从树上跳下，笑道：“今日不撑到半个时辰，不许吃饭。” “我不！” “一个时辰。” “骗子！大骗子！” “两个时辰。” “啊，我错了我错了！” “三个时辰。” 我鼓着腮帮，瞪着他，有苦一句说不出。柳先生一跃而上，盘腿坐在树枝上，闭目养神。 我恨得咬牙切齿，怪自己当时答应了他，如今自己却后悔了。可自己做了选择，含着泪也得坚持。 有一次实在累的不行，我跑进树林深处躲进草堆里，柳先生瞬间出现在我身后把我拎了出来，我对他一顿拳打脚踢。柳先生也不打我也不骂我，只是把我拎得远远的任其撒泼，直到我累了柳先生才把我放下来，让我继续练。他纵身一跃，坐回了树上，我朝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五年后，柳先生不再让我打坐、扎马步、倒立，而是开始让我每天抓一百只蛐蛐儿。可我往往连一只也抓不到，反而盯着草丛发呆。后来，我终于在一天之内抓到了一百只蛐蛐儿，用一只大竹笼关着它们，一百只蛐蛐儿齐鸣的声音才叫动听。我得意的把竹笼双手递到柳先生的面前，柳先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接过去打开竹笼把蛐蛐儿全部倒了出来。我看着乱蹦乱跳的蛐蛐儿，急得四处去抓，看着它们全部跳走，我急坏了，抹着眼泪大叫：“你为什么放走它们，我好不容易才抓到的，我讨厌你！” 我跑来田埂坐着大哭了一场，柳先生来到我的身边坐下抚摸着我的头，温柔地说道：“孩子，这些蛐蛐儿就像世间的名和利，你会有得到的一天，也会有失去的一天。” 我觉得他说的话好像很有道理，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和鼻涕，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不再哭了。我永远记得，当天的黄昏照在柳先生的脸上是多么的好看。 一年后，柳先生说缘分已尽。临行前他送给了我一把玉扇，用很精致的扇袋包裹着，这是我见过最好的礼物。我本来应该高兴地手舞足蹈，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柳先生说这是他最珍贵的东西，让我好好保管，说完就离开了。 就在柳先生走后的三个月，田里大旱，粮食颗粒无收。娘亲也在这时候病倒了，可急坏了阿爹。娘亲还在夜里发起了高烧，全身guntang，阿爹跌坐在娘亲的床边，我看见阿爹在偷偷地抹眼泪。等娘亲睡下，我坐在河边看着月亮，阿爹来找我说话。阿爹对我叮嘱了很多，我明白了阿爹的意思，他不想娘亲病死，也不想我饿死，我也不想这个家散了。 最后在我和娘亲的同意下，阿爹牵着我来到京城，我们站在天香坊前站了许久。天香坊是应天府最红的一家青楼，里面的姑娘打扮得很漂亮，我羡慕不已。 我拉着阿爹：“阿爹，我们走吧。” 阿爹还在犹豫着，一位丰容盛鬋的夫人偶然路过和他说搭起了话，大致的意思是能不能把我卖给她做丫头。这可比买到青楼要好上百倍，阿爹看她的穿着打扮知道她是大户人家的妾室，便同意了。她的样子很温柔，让身边的近侍给了阿爹一张五十两的银钞，之后接过阿爹的手拉着我。我回头看着阿爹的背影越行越远，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阿爹和娘亲，我的心里开始难过起来。 夫人领着闷闷不乐的我到沈府之后，我听见所有的人都称呼她吴夫人，我也随即叫了一声“吴夫人”，吴夫人拉着我在大堂里坐下，俯身温柔地对我笑了笑，说我的双眼若寒星闪动，颇有灵气，给我取个新的姓和名，沈空灵。 我和几个年龄相仿的丫头一起学习礼节。学习怎样行礼、走路，最重要的是学习怎么伺候老爷、少爷和小姐。而我总是最不安分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