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心乱（二）
我与他保持距离，温和问道：“过得可好？” 沈正心浅笑依然：“没有好与不好，只是少了许多念头，日子难免枯燥些……你呢？” 我对他勉强挤出笑意：“我……很好。” “是么？”沈正心笑了笑：“云非凡待你不差，我也算放心了。” 我岔开话：“我劝了郡主进宫，你若有心，还是尽早去追。” 沈正心道：“恐怕她这一去，便再不回回来，我也乐的清闲。”他握拳轻掩，轻咳几声，面色更加惨白。 我忽然明白燕王府太医所言，他的身子是旧疾，如泉水隐隐潺动，凤儿的一剑是决堤口，泉水找到了出口，便全数涌出。 我忍不住皱眉，不耐烦起来：“你要倔到何时？身子还顾不顾了？” 沈正心愣了愣，忽而冷笑道：“我如此狼狈，除了这一股子一文不值的自尊，还有什么？” 我道：“我总认为，你我分离是命运弄人，如今才发觉，是心有不甘。世事变幻莫测，恰逢乱世，你我应该惜福。” 沈正心面色波澜不惊，他只是沉默，无尽地沉默。过了少顷，他开口淡然道：“你要我惜福？‘郡马爷’不过是场交易，是逢场作戏。我虽与郡主共卧一榻，却不愿碰她一下。” “你对她毫无感情？” “没有。” “木棉呢？”沈正心诧异望向我，我再一次问他：“木棉呢？” 他顿了顿：“没有。” “一丝怜悯也没有？” 沈正心突然变得心烦意乱，他怒道：“我说过没有！你为何不信？咳……咳咳……”他情绪颇为激动，猛然咳起来，身子不住前倾。 我方刚伸出手，身后传过木盘落桌之音，手边窜过身影直奔向床榻旁，是木棉，她急忙轻拍沈正心胸口，助他舒气。 沈正心扬手推开木棉，吼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木棉被推跌在地，她怅然若失，我搀扶起她，厉声对沈正心道：“是我拉她来的，你若有气，冲我发便是！”沈正心瞪着我，气红了眼，却不曾对我撒气，我转而对木棉使了眼色。 木棉把蜂蜜水端在沈正心面前，轻声道：“喝一点吧。” 沈正心冷了她一眼，宁愿盯着纱幔，也不再瞧她。我一把夺过碗，反身尽数洒在木棉手臂上、胸前，木棉尖叫一声，整个人怔住。我猛然拉过她，抹开她的衣袖，拉低她的衣襟，木棉红了脸，紧紧攥住衣襟。 沈正心讶然别过面庞，羞于看她，高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怒了：“你仔细瞧瞧！这些伤痕，你再熟悉不过！木棉她受的伤痛，比你更多！” 沈正心闻言，整个身子僵住，良久才回首，慢慢抬起眉眼。望见木棉触目惊心的伤痕，沈正心震惊了，他匆忙起身，吃惊地问道：“怎么会这样？” 我解释道：“知道我为何要木棉备上一碗蜂蜜水么？当温蜂蜜水洒涂在结疤的伤口上，伤疤会格外明显，我要你仔仔细细看清楚！” 沈正心眼神颇为复杂，焦躁、愧疚聚集，形成漩涡，将他吞没。木棉羞愧难当，欲缩回身子，挣开了我的抓缚。收手瞬间，沈正心突然握住木棉手腕，缓缓抬手替她理袖，帮她正襟，动作极轻极柔。 木棉愕然，痴痴地凝视他一举一动。 扑捉到沈正心不经意透露出的痛苦眼神，看来木棉对我所言非虚。我语气温和许多：“你父亲的手段如何，你最清楚不过，木棉身上的伤你定可看出真假。”我顿了顿，语重心长道：“相知相惜，莫相负。” 沈正心，我已无法伴你左右，若有如此女子对你一往情深，她定会好好待你，照顾你一生。木棉比不上朱楚嫣身份，她却有颗摆脱命运之心，今朝我对她好些，他日必回报在你身。 我恭敬地欠了欠身子，向他颌首施礼，转身欲离开。 “空灵。”沈正心唤住我，我立在原地回身，他上前牵起我双手，我心头颤动，胆怯地收手。他反而牵得更紧，他语气淡然温和：“听我说……” 我稳住心神，静静地看他，他浅笑道：“你的心思，我看得出几分。不过请你记住，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无人可比。一切既是你安排，我会接受。”他一字一句郑重，既是说与我听，也是说与木棉听。 不知何时发觉自己竟盈了泪，胸口像闷着一团乌云，挥之不去。 沈正心加重手上力道，紧握了好一会儿才放开，他手心温软，让我倍感亲切。可他身子差难免疲累，木棉扶他坐靠桌案旁，他吩咐木棉收拾了碗匙，把木棉支退了出去。 我正在疑惑，沈正心开口道：“剑枫见你在皇城口徘徊过几次，你是否还不知，云非凡奉旨去了北平。”他小心翼翼问道，“你们吵架了？” 奉旨去北平？ 我欲否决，回想他深知一切，却不曾令我难堪，我坦白：“我做错了事，惹他生气了。” 沈正心轻笑一声：“此事与蔡氏有关？与沈府有关？” 我大吃一惊：“你怎的知晓？”转念思虑，吴国瑞是他舅父，他自身涉及沈府生意，风吹草动怎会不知，我更懊恼自己的自大与疏忽。 我垂下眉眼不敢看他，沈正心叹道：“我虽与云非凡对立，但此事我与他态度一致，可我不会训你。而他此次奉旨前往北平，生死难料。” 我立刻紧张起来：“你说明白些。” “先帝驾崩，朝廷与藩王逐渐决裂，更视众藩之首燕王为隐患，两方已是剑拔弩张。朝廷在此时派使臣前去，名义上是谈和，实则是为逮捕燕王。”沈正心轻咳几声，继续道：“我从爹口中得知，燕王正暗中举兵，谋划诱杀使臣，因此……” 我如同雷轰电掣般浑身一震，愣愣地杵在那儿，沈正心再说了些什么，我无心再听，心中好似拴了块石头沉下去，举足无措下夺门而出。 撞上迎面进来的木棉，碗碟跌落的清脆之音，甚为刺耳。重新备好的食饮翻打在地，木棉没看清是我，半膝欲行礼，被沈正心伸手搀扶起。 云玘，我抛下一切去寻你，若真出了事，我绝不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