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适莽苍在线阅读 - 第十一章 朝堂征尘

第十一章 朝堂征尘

    暮霞照水晚来芳,链环心算世无双。

    英雄气短寻常事,儿女情长总枉然。

    西席逗趣叹罗倭,成就栖霞女儿情。

    是非难料家国里,云雨巫山凝眉望。

    ——《北溟史诗·长公主歌》

    两人正撕闹间,我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仔细一听,赶忙回头,满脸堆笑的对着正要发怒的秦清,把黄淳的手打下去,道“你来了啊——”

    秦清命身后随从将两个食盒放下,闷闷白了我一眼,道“是啊,不然午饭自己会长了腿飞奔而来么?”

    我见黄淳有些尴尬,便只好又嬉皮笑脸的跟上去逗弄秦清道“清儿别生气,你知道我和他玩儿的”

    “我是知道,”秦清翻了翻白眼,双手一摊道:

    “可是别人不知道啊,你可知道这次军中已经有一些,有一些,‘风闻’,是针对黄淳私事的?你们却只自顾自开玩笑,难道就不曾想过万一有人用这个做文章怎么好?”

    “好了好了,”我听她唠叨这一长串就头大,赶忙道:

    “我知道错啦,以后不了,你别生气呀。你看你忽然这么唠唠叨叨的,我倒觉得得到了母爱似的。”说罢,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失言,却一点也看不出她面有什么愠色,

    想着秦清虽然拳脚功夫了得,又是权臣之女,却并无什么纨绔霸道不讲理之气,她所顾虑,虽是尘俗之事,但是却是句句出自真心善意,也难为她了。

    黄淳却是很淡然而无奈的苦笑了一下,问道“秦姑娘可知那个风闻是何时在军中传开的?”

    “就刚刚最近的事儿,”秦清无奈的哼道,

    “我也知很是无稽…那个癖好………可是,哎,虽然我们北溟不似新越那般守旧,可终究,”她又看了看黄淳道,

    “可终究黄淳你胸中沟壑,腹中乾坤,皆是未来造福百姓、辅佐主上的栋梁人才,若为这等无端风评惹了疑心,毁了前程,叫人惋惜的很。”

    “在我面前这样夸奖别的男人,”我半真半假的撇撇嘴说,

    “就算说的都是真话,我也是会吃醋的”

    而黄淳似没有留意到我的打趣一般,只慢慢道,“果然是最近啊,”

    黄淳又一次苦笑了一下,和我彼此对视了一眼,又看看秦清,道“那大概,是魏芙来过营中之后,传出来的吧……哎,卿本佳人,奈何……”

    “那或许是魏芙姑娘误会你了吧,”秦清却会错了意,于是表情茫然道“回头我帮你去和她解释解释…”正说着,看着我略略制止的神色,忽转了话题,道“你们两快吃饭吧,”

    秦清说着,已经从两副食盒里拿出了吃食碗筷,递给我,又给黄淳在他正对的梨花桌上摆好,“天大的事,哪有吃饭大?”

    语毕我们都笑了,就此吃了饭。

    然而谁都看得出黄淳那有些失落的神色。

    虽则,事实上,在此之前,我本是全力要让黄淳亲口承认,他自己也判断出了魏芙乃是大皇子的人这件事,及早划清界限,免得以后魏芙利用黄淳对她这丝情义陷其不利的。

    可是,当秦清全然好的几句实话,引出了他这两句时,我却又不忍看他的苦笑——毕竟,魏芙是他思慕过的女子,然而,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饭后又说了会子话,黄淳便告辞,秦清则执意让我休息。

    而我,则情感与理智都下了决心,要死皮赖脸的利用受伤这点事儿,把秦清与我的情感给放定下来方算得数,于是拉着秦清衣袖,满含不舍的求道“清儿,你留下陪陪我不行么?”

    “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秦清半嗔半喜,只得被我拖到床边坐下,道“我留下来能陪你做什么啦?”

    “我想看你的落影追魂枪,”我想我的眼神里一定放着贼兮兮的光芒,

    “我知道那枪有些来历的,史书上提起过那形容,镔铁打就,枪长一丈三,枪头细长坠流行鎚于外,精钢淬银而成,可破坚甲,可杀回马,亦可佐之刀阵,巧劲频繁,乃是当年女将樊梨花的爱物”

    说起这些,秦清亦面露喜色,自然毫不犹豫,就答应去自己帐中取来,我却拉住她道“熊洛儿可醒了么?是否在你帐中养伤?你不让我过去,那就帮我问候一下吧。顺便——”

    我又开始坏坏笑道“能不能央孔立飞把熊洛儿那可吹出断箭的柳笛也拿来给我瞧瞧”

    “你得寸进尺啊”秦清淬了我一口道。

    不想我立刻拉住了她放在我床边的手,然后把唇轻轻蹭到她面颊亲吻了一下,又赶快缩回去道“别打我啊,人家还有伤在身,而且,嘻嘻,是你让我得寸进尺的嘛”

    “我看你已经生龙活虎了,哼”秦清一张脸都羞红了,赶忙甩开我的手跑了出去,不多时便把两件兵器拿来给我看。

    那落影追魂枪自是不用说的精致锐利,而那柳笛,笛子和吹管中部中空,敲而听之,其内有机括弹簧物,吹管外筒上设有机关,不触机关,则是一把看去十分精美的柳笛,

    而按动机关,吹管筒内小箭即向前射出,取准既易,如今笛筒中还藏有三只小箭,银箭淬毒,我按动向窗棂试了射了一支,力道极大,想来件件都是极好的。

    见我爱不释手,秦清道“这次你伤好了,便可因此次的功劳求得一件精致武器,你可想好了你想要件怎样的?”

    “就等你这句话呢,”我笑道“我得好好琢磨这事儿”又把身子测了测,扭着脸对她道:

    “万一到时候主上忘记了赏我好兵器这事儿,还请秦将军帮在下给圣上暗示暗示才好啊”

    秦清扑哧笑了“你好好的别乱动,仔细一会儿挣破了伤口,有了好武器没处使”

    “清儿”我见她关心于我,十分感动,忽又拉住了她的手,道“你也知道我心意的。别的,我都是不在乎的,”我看着秦清,她的一言一行,皆是我最熟悉的军旅中人所为的惯例,

    她直率,勇武,有自己的城府,却并不老道于朝堂,她的优点,她的弱点,她对我的真心,在我眼里那般分明,也因如此,我对她的感情完全出于真心。

    半响,我又说道“我并不在乎你一开始主动愿意和我多做接触,有主上多少授意,他的本心是命你稳住我也好,监视我也罢,感情留人也行,反正我并不打算做什么危害北溟的事,”

    我看着她,她的眼中也有一丝湿润,我继续说道“我在乎你的心意,你如此待我,主上的授意外,还有没有别的原故,只要你说,你真心是在我这里的,我便去信央付叔叔去给你父亲提亲下聘,把此事定下来。”

    秦清羞红了脸,道“主上并没有让我监视你什么,只是,只是你来前便对父亲和我说了你父亲的事情,虽是一直的老对手,但是同是武将,这点惺惺相惜、物伤其类的意思,真不是假的,”

    说着,她看着我的眼睛,道“我和你的事,或许如你所言,是有主上乐观其成的情感留人成分在,但,我秦清此生,从不做我不愿做的事,但凡我的真心不在,无论谁以何等大义胁迫,我亦不会从之的”

    我心中大为感动,这质朴的真诚,便是我要的那颗心。

    我并不是一个去追求何等才子佳人虐恋苦楚戏本子的人,我是一个武将,我想拥有的,便是一个真心和踏实与我此生相携以老、生儿育女的知己红颜。

    见她有些激动的样子,我想缓解一下气氛,故意又逗她道“哦,原来还有是因为我爹让你们欣赏的缘故呢”

    “不是啊,”秦清慌忙道“我都是自己自作主张去找你的,

    若是北溟真的需要派个女子稳住你,又怎会选我呢,我并非出自暗哨女校惊心训练,于女儿家如何打动男子一道有所才能的人”

    “哈哈”我乐了,赶忙拉过她道“我逗你的,清儿,等这次战事告一段落,我们回去,成了亲可好?我会好好待你的。我不想再与你分开,体会哪种再也见不到一面的无助了,你应了我了,对吧”

    秦清终于被我揉搓的抽出了手,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红着脸,半响无话。却忽然似想起了什么一般问道,“对了,忘了问你,刚才你止住我和黄淳说起魏芙那事情的因由,是什么呢?”

    “你可知卿本佳人,奈何后面是何话?”我摸摸她的秀发,道:

    “是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你也知道魏芙是什么身份,她是暗哨女校精心培养出的,曾掌管北溟在新越西京暗哨总哨的斥谍高手,又怎会如你忽然起意的儿女之态,为了私情去谣传黄淳有什么龙阳之癖呢?”

    “哎,也是”秦清叹道“我只是见黄淳对此颇为有意,哎,也是可惜啊。可是,那为什么魏芙要传这个谣言呢?”

    “谁知道呢?最大的可能大概是黄淳或许已经在某些智谋方面表现出让魏芙的主子忌惮——忌惮黄淳与宁亲王的交好,忌惮其与靖亲王无可避免的靠近。

    于是才会使魏芙趁机传出这个风闻来,以后若拉拢不成,也好做些文章吧?我倒是奇怪于,她因在凤凰阁接应过我与死士对调身份,是极少数明知我是薛久道的人,却先去构陷黄淳的私事,莫非我这身份,还另有什么时机才会被她们算上?”

    “魏芙的主子?”秦清满脸疑惑道“难道魏芙姑娘并不是忠于主上,忠于我北溟的?”

    “你啊,”我继续摸着她的秀发,道“从何说起呢,嗯,先说罗倭吧,从你能掌握的战事和谍报看,罗倭的用兵最重要的特点是什么呢?”

    “勇武,谨慎,细致,疯狂,,杀伐,成王败寇,不讲道义”秦清道。

    “没错,他们勇武杀伐,而谨慎周密,”我看向秦清,继续道“那你觉得,罗倭会对我北溟提前用兵,多线开战,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决定。

    以他们的谨慎风格而言,可不可能是因为魏芙所言的,新越放出风去说我北溟和新越结好之后,我北溟会立时出兵对阵罗倭,所以罗倭就先下手进攻呢?

    以罗倭的性格,得到这个情报,会不会综合考量我们旧有的战绩,会不会认为我们未必一时就有那个必要和能力先对他们开战呢?那么这个情报,真的能够促使罗倭搬动水师提前来战么?”

    “没错,”秦清想了一想,惊呼:

    “确是不行,那你的意思是,罗倭知道了我北溟一定会数年后参战,并在此期间,意图生产锻造大批新军械战船?可是这点上,其中的细节,连新越也并不是非常清楚的知道,

    那岂不是,岂不是风声是我北溟内部跑出去的,天啊,这倒是父亲失察了”

    “不是你父亲的错,”我轻轻抚慰她,说:

    “而是朝堂上的储君之争已见端倪,有人希望提前开战,然后将善战著称的靖亲王推上这种几乎毫无胜利指望的拖延之战里,削其威信罢了”

    “大皇子?”秦清禁不住皱眉道“一定是他那帮人做的,真是可恨,朝堂党争,卷入的却都是活生生的将士性命。”

    “自古战场,皆是朝堂的一种延伸和极端表现的部分罢了”我安慰道:

    “那大皇子生的病弱,出来征战过几何?又何曾真正见过强敌对阵、生死一线、生灵涂炭、残肢断臂、流血漂橹的景象,体会过奔逃千里的绝望?

    他高居庙堂,远离危难,自然有手下谋士会为之分忧,出谋划策,用间行计。而这魏芙,便是他在北溟斥谍体系里摆着的重要棋子罢了。

    没有魏芙,谁来帮他撒布消息以假借新越之名,把真实的谍报送给羽山岛主,再通过羽山岛主这个渠道,传递给罗倭呢?”

    “那羽山岛主与罗倭的关系,是我们掌握的,”秦清低头思忖一阵,又说道“确如你所言,我们也早就认为,羽山岛主所以至今还能活在羽山岛上,并且保留自己的亲族和亲卫营,是因为他在中间一直源源不绝的为罗倭提供关于新越以及北溟的斥谍情报。

    不然,罗倭在羽山筑城经营多年,根本用不着羽山岛主这个只能影响罗倭全然占据的羽山一处的傀儡。”她抬起头,又想了想,道“你分析的没错,羽山岛主为魏芙提供接应,也是因为魏芙为之提供情报,两方交情非轻的缘故。”说罢,已然有些切齿顿足之态。

    “不过此番行刺之事后,羽山岛主也已然是彻底毁了自己在罗倭那边的千年道行,魏芙与羽山岛主那点交情,怕也经过此番一事,破裂的七七八八。

    毕竟,羽山岛主,他亲自邀请的歌姬,刺杀了罗倭主将和多位重要将领,这等大仇,罗倭焉能不恨?而羽山岛主自然也会深恨魏芙与此次接应她离开的刺客关系匪浅,未必不是知情之人,而再也不会信任魏芙的任何情报了吧。”我拉过秦清的手,继续道:

    “只是不知此次行刺的事,是何人谋划?借口接应魏芙,使羽山岛主发出为罗倭军士献艺的邀请,然后暗中行刺,既给了祝将军靖亲王的大军一次趁乱打劫的重要战机,又将羽山岛主和魏芙一干人与罗倭的关系断了个干干净净,能做出此等安排,真不是简单人物啊。”

    “那是自然,”秦清充满自豪的轻声道,

    “此乃是主上亲自定的计策,只是主上并未点拨父亲其中魏芙与羽山岛主的私交一节,应当也是回护大皇子,保留皇家颜面的缘故。不过献上此计的乃是长公主。

    长公主执掌暗哨女校势力多年,和我父亲、付相公三人,皆是主上最信赖倚重的。估计长公主殿下对此番事情定是洞若观火的,而公主的性子向来稳重,不做则已,一下手必不会让人失望。”

    “哎,大皇子乃是皇后亲生嫡长子,论礼制所在,确是储位当属。但我北溟早已仪礼改制多年,主上为求北溟稳固,历来主张兵权军务,必得要握于能者之手,又必要握于自己人手上,”秦清道:

    “所以一力希望用真正的战场,打造锤炼诸位皇子,这些年来大小征战,每战都是有皇子从军历练的,而至今为止,脱颖而出的自然是三皇子靖亲王而非大皇子瑛亲王了。

    不过主上千秋鼎盛,武将出身,身体很是康健,倒也不急在一时半刻就论定,所以还在观望罢了。况且主上常说,一国之君,若只懂得杀伐掌兵,也一样不行,还在等待付相公的建议,找一位政事上也能恪尽职责,从善如流,知道进退有度,能够自持的皇子才是。”

    “哈哈,经你一说,我倒真觉得佩服起你们这位主上来呢,不过,历来战事只派一位皇子随军出战也是规矩,怎么这次将宁亲王与靖亲王一起派了出来呢?”我故作不解的柔声问道,又想起秦清刚才所言,笑了笑:

    “主上倚重付叔叔,多半也是因为他关心民生,施政有方,却并不会涉入这些朝局党争之故。以我对付叔叔的了解,主上想要参考他对储位的建议,估计多半是不行的,

    付叔叔向来理想主义情怀甚为高尚,认为为人臣子,只要各司其职,对储君之事,切莫牵涉才是本分呢”

    “这我便不知道了,”秦清道,

    “是有些奇怪,怎会宁亲王与靖亲王一同随军出战呢?莫不是觉得罗倭以海贼出身,在海战上实战战力强大之故,才如此吧?

    付相公自然是高尚人物,哎,只是真到了主上身子不稳那个地步,付相公也并非迂腐之人,自然知道到时能不能因自己的建议立功于新君,关乎自己家族个人命运,也关乎北溟国运,定会有所抉择。”

    我们就这样温存依偎在一起,耳鬓厮磨间,时间就如此这般,匆匆而过。

    入夜,秦清前去cao练,我则继续按照她的要求养伤,随手拿起那本倭语,翻读几页,诚是无聊,正想丢开,却见得扉页上写得一行字,我却是认识的,乃是倭语所书“圣罗天皇墨玉堂付梓”,我笑了笑,心道:

    “罗倭也和我们一般,有朝堂,有梓印处勘定书籍啊,”忽然灵光一闪,心中的心思更加跳跃,“战场,未尝不是一种朝堂极端的延伸品,那么既然罗倭也有朝堂。

    自然,其朝堂也可影响战场,他们罗倭可以于北溟朝堂的党争中得益,我们呢?就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想着想着,我兀自感到自己嘴角上翘,若是此时有人看我神态,怕必是看到浮现面上那坏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