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适莽苍在线阅读 - 第七十八章 烈焰迷思

第七十八章 烈焰迷思

    祝映鸿与瑶月公主的府邸并不大,门口两丛四季常青的天堑松树顶上,私有似无总绕着薄薄一层白白的雾气。

    五城灯会的繁华喧嚣与绚烂烟火从树梢迷迷蒙蒙的枝丫里,隐隐约约呆头呆脑的冒出来,斜斜的铺散在白雾冥迷之中,泛出几丝若隐若现,单薄的淡紫。

    一对秋斑鸠隼,蓬松着羽毛,像两只门神一般,紧紧的挤在松树干上发呆。只待那徐徐而过的夜风一吹,淡紫的风就这般轻轻从松针上洒落而下。

    府邸中的热闹人声,丝竹阵阵,在马车里也听得依稀可辨。

    本是极热闹的日子,又难得逢一众竹马青梅的发小们齐聚于此,门外两盏新添就得大红灯笼外三七金丝线绣出忠贞不渝的北溟水师五龙图样,笼着红烛火投向远远的外面,更是极喜庆的式样。

    可不知怎得,秦清却莫名的感到这府邸高墙之中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之气,仿若让人什么也看不见的空了心神,湿气却兀自一阵阵浮上来,中间夹杂着烛火与松叶的香,流淌的心中悸动阵阵。

    “怎么,还在想方才的事?”王庚俊美的面孔一跃而下,掀起车帘,只轻轻侧过身姿,笑靥萦然的看向秦清道“我们自己进去就是了,这里我常来,他们都在里面呢。”

    一语未毕,秦清已然轻巧跃下,与王庚并肩向院中行去。

    待到了大堂,只见祝映鸿等一众人早在一起喝酒笑闹,斗些新鲜武器。见王庚与秦清进来,纷纷招呼落座,两人自然也不客气,就着空处坐下。

    “秦将军是稀客啊,多久不与我们厮混了?”清冽的女声伴着款款莲步从外间跨过门槛,瑶月公主的贴身丫头溪然便大大方方一边笑着,一边引着身后一众小厮上菜上酒。又特特命小厮牵过一只紫檀八角椅子,陪坐在秦清身边,提起手中如意蜜蜡玉壶,就要劝酒。

    却见王庚笑盈盈站起身子,打趣道:“这一杯可要先与我喝了才是,溪然jiejie怎得如此厚此薄彼?”

    溪然抬头来看他,黑澄静明的眸子,眸光如霜如梦,仿佛木偶点了睛,有一点璨然的光火从眸底点燃,却笑得那般好看,只轻轻抬手,拂过淡紫色滚了白边的袖口,就将那新斟满的酒杯放在了王庚唇边。

    王庚微微侧颜,唇角含一抹讥诮的浅笑,一饮而尽。方才又问道:“公主可是醉了,让溪然jiejie前来陪我们么?”

    溪然缓缓收了手,那娇笑依然凝在唇边,又抬眸看一眼祝映鸿,两人会心一笑,复将目光缓缓划过王庚的面庞,又看向秦清的眼眉,方道:“惭愧的很,是靖亲王小世子今儿个来府上看他公主姑姑,这会子公主还陪着世子在后院呢,因着防卫的森严,驸马爷才将聚会挪到前厅。”

    秦清也不由看了看王庚,想着王庚方才马车中闲聊,说起齐聚王府和黄淳等人打麻雀牌,又不由转了笑,心中暗忖,这黄淳,必是支走了自家小主子,方好在王府里给自己偷个浮生半日闲了,便也与祝映鸿一众人欢会闹腾起来。

    ……

    自打邢秋燕殉葬后,付相国府的月色便如若黯然失了华彩一般,凭着后院的曲栏翠竹从中看去,门只是虚掩着,付邵也似是歪在床榻上有了醉意似的睡着。

    我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穿过曲廊,那一抹抹翠竹深处,藏匿在新嫩青翠的绿叶中,不易发觉的枯败的叶并不曾细细甄别修剪,又看床榻上和衣而眠,两鬓成霜的付邵,不由心上染了一层层伤感:

    或许,越是看着青翠一片,越是不易寻出来枯黄残叶来,如若说那些应当修剪的,见不得光的东西大抵都是爱钻缝隙的,那么修剪过了,便可以坦荡荡晒在阳光下么?都说心自无私天地宽,可是rou体凡胎,再无私的人,面对结发妻子的殉葬,真的可以一丝一毫恨与怨,都没有么?

    我走进卧室中,又轻轻将付邵的身子挪好,盖上锦被,却不意他窄袖中一卷鹅黄色的帛书悠悠然飘落在柏木地板上,和着窗边月色,映的上面烟墨的字迹黑白分明。

    我不由屈膝捡了起来,目光为上面的字迹吸引,明知或者有心或者无意,看得太多终不见得是好事,却移不开凝眸一般,只在那浓黑乌亮的隽秀字迹下一目十行的读下去。

    那帛书上竟是一个对新世界的构想。

    那个新的世界中没有了绝对的君王与等级,至少在形式上,似是没有的,那个新的世界在我所接受的所有教导中似乎于一切格格不入,然而,这大逆不道的逆天之想,竟被细细的规划过,勾勒过,从组织到细节,都有了理论的述说。

    我难掩心中的惊叹,也难掩心中的恐惧。

    因为——那帛书上的字迹,那帛书的署名,竟是——水之荆金。

    不知过了多久,我方才默然地坐到窗边的梨花书案前,整理一次又一次被拖下水却心甘情愿的动机,找不到自我,却唯有继续的走下去。

    无论有心,或者无意,怕是这卷东西,若非落在付邵手中,我早已是坟头青草苍茫了吧?这是逆天谋国的大罪啊,那史无前例的新世界,黄淳,新越,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那么为何,付邵会拦下这东西,难道?

    我的心剧烈的跳动,似是要从胸腔奔涌而出了一般。

    正当我如若溺水在这无尽夜色中一般,百转千回转动九曲回肠之时,却听得城东方向剧烈的震动,接着,高过半天的烈焰就那样如血的驰荡开去,照的整个夜空一片片炫目的橙赤。

    付邵亦为这巨响所惊醒,顾不得与我多言,便赶忙唤了管家叫了鹏城巡防御林军管事言大人前来探问。

    过不多时,管家先径自匆匆而来,身后却并不是言大人,而是其副将柯伯梁,他走来行色匆匆的打了千,便抱拳禀道:

    “付相公,是瑶月公主府走水了。这会子因着五城灯市,怕走水,当值御林军连同救火用的水桶,挠钩,云梯,水枪等等以防万一走水在灯市那边预备着。

    谁知公主府邸突然走水,听着竟有爆破之势,而因着五城灯市人流太过密集,为免发生挤压踩踏等事,几位大人皆前去疏散指挥,我家大人也正在安排召回非当值的御林军前去救火……

    因着,因着公主府中诸多要员,情形紧急,我家大人无法抽身前来亲自向相公禀明,特命我先行前来说明,免得相公忧心,待情况稍安,我家大人再亲自前来与相公回禀。”

    付邵听完这番话,面色已然有些发白,却仍是极有条理的询问:“公主府中现下情形如何?都有何人?可曾查明是何处起火?是何缘由?”

    柯伯梁扁了扁嘴,身子略略晃了晃,方才咬牙抬起眼眸看向付邵,却噗通一声跪倒,带着隐隐的哭腔回道:“小世子——靖亲王世子,和,瑶月公主,都困在火里了……并不知是何缘由起了火,似是后院的厨房剧烈爆破燃起来了,整个府院火势…火势不小…”

    他略略喘了气息,又迎上付邵惨白如雪的面色和严厉询问的眼神,捏着嗓子道:“不过相公也可稍安,因着起火时前院的一众将军们皆平安撤离,只是受了些伤,不碍性命,所以皆在努力援救后院受困的世子和公主及一干人等,小的方才来时……”

    说话间,他忽然抬了眼,向我脸上看了一看,复又惶恐地垂下头去,更低了几分声调道:“小的方才来时,祝将军与秦将军已然先行扑入后院救人了……”

    几乎一刹那,我便明白了他的眼神,却如若失了神一般,心中似洪荒之力无法控制,只直直扯了柯伯梁的衣襟,带着撕裂声将他从地板上拎起来,直勾勾瞪着他问道:“哪个秦将军?”

    他眼神中却并没有怨恨的神色,只是带着那种无限的理解与怜悯,如若利剑般更深的钝钝插入我的心房,让我四肢百骸似是游离起来一般,内心一口气摒在胸前,只等着他说出“秦清秦将军”几个字后,就似再也动弹不得,沉入大海一般,彻心彻骨的恐惧感将我贯穿。

    清儿……

    我意识不到自己的失分寸,便兀自不管不顾的打马向公主府奔去。

    我并不知道,身后的付邵摒退了左右,又将桌上的那册“水之荆金”所书的大逆帛书扔进了火盆中,看着火焰一寸寸扑上来,舔尽了那最后的残卷,方才起身安排车马,前往主公方均诚处。

    月光在半卷赤橙滴血的夜色中蔓延,公主府的后院已然滚满了火与油,小厨房早已炸做灰烬,那灰烬并不是寻常的灰黑色,而如若银浆一般又滚向了院子,一粒粒露珠子上都随着那银浆炸裂的噼噼啪啪,被烧的凄哑惨厉的人声,马声,秋虫声灌着窒息的浓稠绝望蔓延了整个院落。

    焰火泫然如若流瀑,玉石俱焚的再度炸裂着,奔腾翻腾带着死亡的魂魄游荡,顷刻赤练千丈、火油从天飞落、燃的如若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