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乾清宫（上）
第48章、朱载垕的身后事该议了 朱翊钧之所以在四月中旬向朱载垕抛出王鳌笔记中的这个历史悬疑，有几方面考虑。 现在距离朱载垕药物中毒大发作第一次轻度中风，时间已过去二个多月。离原时空朱载垕驾崩，则只剩下一个多月时间。 这是最危险的一段时间。 身心比原时空状况改善得更好的朱载垕，随时有可能再次服药（或轻毒品）召幸妃子，而那也意味着他随时可能把他自己的驾崩时间提前。 十岁孩童的他朱翊钧，不可能有任何真正有效而又妥善的办法，阻止延缓朱载垕自己作死。 他现在争到了不受严格宫禁制度约束，能随时自由进出乾清宫的权利。但即便如此，每天最多也只能在这里累计呆上两三个小时。不定时地晃到这里来，与朱载垕叙叙天伦，学点看读批改折子的窍门关节，调节一下朱载垕每天的情绪。但不能让朱载垕丝毫厌烦、感到有些负累。 已做了六年皇帝的朱载垕，和所有的皇帝一样，早已养成了孤家寡人的‘独‘性。他早已习惯乾清宫是他的安全空间，哪怕是宠妃爱儿，不定时不闻召见就来，通常情况下绝不可能。 父子关系融洽，每天适当叙叙天伦很有益他糟糕身心的改善，但一定得注意适度。 一旦让他朱载垕产生哪怕一丁点儿被窥伺监控的感觉、情绪，都可能让他下达不闻诏令不得进乾清宫他个人空间的圣旨。那样的话，他朱翊钧的自由进出一旦重新回到受严格宫禁约束，他便得又回到从前受冯保李贵妃双重监控的不利情形。 朱载垕是成年人，是父亲，是皇帝。不是他十岁孩童太子能给出有力影响的对象。一旦过分，他不但发挥不了积极影响，还可能被驱离出朱载垕的安全空间。 他每次来这里，虽说不定时，但实际也有固定的范围。 他当初那句镇定有力的“父皇必定无碍”，对朱载垕有极大的安稳心神作用。事后得到证实后，朱载垕这病人在心理上，更对宝贝儿子产生了某种神秘荒谬的依赖感。 他每天的‘父皇这会儿气色更好些了，儿子很高兴‘这些例行的言语姿态，都成为朱载垕的安慰剂。虽然效果与时俱减，但朱载垕一天不完全康复，朱翊钧这安慰剂效果就始终有效。一一而朱载垕实际状况仍在恶化，驾崩随时可能因他渣性不改提前，康复是绝无可能。 总而言之，他朱翊钧可以当安慰剂，每天不定时的来打混，却不能延缓阻止朱载垕随时可能的自个作死。 现在已是四月中旬，已到了必须让朱载垕认真考虑他自己身后事的时间了。 因为他朱翊钧的参与干预，朱载垕没有发出让内阁辅臣们讨论议定他自己后事的圣旨。这有利于朝局稳定避免高拱张居正关系急剧恶化，但也会让朱载垕一旦突然驾崩，他的后事将完全没有准备。 而比原时空更突然的状况一旦发生，宫中朝中诸大神大佬就会面临更加严峻的压力，他们也可能采取更意外的应对之策。这对他朱翊钧来说，也就将可能面对更严重的不受他掌控形势。 多少自知自己身体状况实情的朱载垕，肯定也有考虑他的身后事。 朱翊钧既已阻断了他把此事完全托付给高拱等辅臣，就得给他提供另外的思路让他安心。而要做到这一点，他先得让朱载垕对他朱翊钧更放心更有信心。 他的聪明已经得到了公认，被所有人接受了。他喜欢看读折子向父皇认真请教政务，学习得非常专心，掌握要领很迅速。这让朱载垕大喜过望，也安心放心了许多。 但这还不够，他还得学会与辅臣们打交道，认清那帮朝臣的面目，有点基本的避免掉坑本事。最起码的，他还得让朱载垕知道，他有学习这本事的兴趣与能力。 朱翊钧把王鳌这位前朝老狐狸玩弄心机制造的历史疑案摆出来，让朱载垕帮他答疑解惑，就是一次试探。 朱载垕通过这件事，就能发觉他这聪明小太子一眼能发现问题，经自己这英明父皇稍稍指点，他还能迅速领悟洞悉那帮腹黑内阁辅臣们的心机、奥妙。 果然，当了六年皇帝的朱载垕，看到刘瑾抄家清单二亿五六千万两天文数字，立刻大吃一惊，摇头表示不信。经常为了几万两银子被朝臣骂得满头包的他，自然清楚天下总共才有多少银钱。 随后他便迷惑王鳌为何如此大言欺君。 站的位置不一样，考虑事情的思路大不同。 已经熟悉朝臣们那套把戏，常被各种烟幕弹戏弄过，经人提点一再“于是上乃悟上大悟”的他，如今已经立刻就能发现其中关节奥妙，并英明指点似乎知道事情不对却有些迷惑的聪明太子。 果然，小太子一经指点立刻领悟！和英明父皇一样立马洞悉了辅臣们的心机jian狡。 父子俩随即其乐融融地开启喷黑无良朝臣模式。 朱翊钧做了两手准备，父皇如果能够展现皇帝的基本技能，英明一把，那是最好。他拍拍马屁，秀秀聪明，天家父子今后的交流，从此由教导一般政务处理，转入皇帝指导太子学习如何对付无良辅臣这一新模式。 如果渣爹太渣，做了六年皇帝，依旧只能当种马，迷惑神情不能自行解答。他就自行展示小太子不但聪明，而且比你这渣货更英明。他就揭示谜题，让朱载垕知道小太子洞悉朝臣心机更胜他一畴。 那样的话，即便父子不能开启其乐融融的共同腹黑朝臣互动教学模式，至少也让朱载垕明白，他朱翊钧不是老狐狸们能轻易糊弄的。 这同样也能让朱载垕对他的信心更加增强，让朱载垕有可能认真参考自己马上逐步要放出的办理他后事的各种建议。 还好，被七八只超级老妖折腾了几年，“上于是大悟”了好几年的朱载垕，皇帝基本功还是有了。果然不负聪明太子之厚望，英明了一回。 这颗地雷他原计划是留给高拱的。 王鳌笔记这个坑，本来是挖好想埋他高拱的。 原时空高拱在小皇帝朱翊钧登基后，第一时间内上了一道《陈五事》的纲领折子。 其要害，是想把那朱翊钧控制在内阁手里。每天君臣当面处理政务，削夺司礼监中间批红的权力。打破明宪宗成化皇帝以来，皇帝深居内宫，处理政事内阁拟票、司礼监内臣审核批红的旧模式。 老高拱旨在削夺内廷冯保大权的这一招，让形势迅速恶化。 他这大棒槌居然事前还把自己的意图透给张居正，要张小弟和他一起共成这千秋大业。 这让张冯两人立即决定对他下了死手。 老高拱这一招，立论的前提，是他曾在内阁公开忧叹“十岁孩童如何为天子！如何能处理国事”。这句意义含混，足以让人曲解成他对小皇帝大不敬甚至意图谋逆的感慨，成了他的一大罪证。 朱翊钧原计划在适当时候用这地雷炸炸老高拱这大棒槌，让他知道十岁太子不但聪明，而且洞悉朝臣们九转十八弯的无良心肠。 让他震骇之余，也免得他自个作死，讲出大逆不道之言让人抓了把柄。 但后来仔细想想，这样秀智商，后果可能很不好。 小皇帝聪明还好，在父皇悉心教导下颇显英明也还能接受，毕竟只有十岁。但如果是又一个比嘉靖还难侍候的精明主子，哪怕只有十岁，那也很不好了。 老高拱挨这地雷一炸，立刻就能意识到小太子与嘉靖是一路货，精明近妖孽，他侍候不了。他已做到首辅了，该回家写写《春秋正旨》、《林下偶得》了。 这地雷炸不了张居正这种万年老妖，轰他高拱成渣，却有可能。 他最先是在张居正面前埋这地雷，那时还得打掩护，不能点太透。埋雷时要引导错误方向，模糊其词。 他那时若是直接告诉张居正，王阁老书中刘瑾抄家清单有问题。 张居正得了提点，回家琢磨不了多久，同样做到大明内阁辅臣的他，很快就会由疑惑到清楚了然。那份清单不光有问题，还有官场学问、门道、文章。 张居正能轻易看透，别人却未必能。 这份清单直到四五百年后，一直都是人人有怀疑，却很少有人破解。 不到大明朝，不代入王鳌那个位子，很难想通透。 清朝史学家赵翼写《二十二史札记》，他曾做过军机章京，比这时的申时行级别更靠近王鳌。但他对王鳌笔记里的这份清单，一样是明知其有误，却不知其何以误。 他思来想去，只是去掉二亿两这太离谱数字，留下五千万两，觉得这样还差不多。 清朝的皇帝天天召军机面见，哪有明朝这么多宅男皇帝？几十年不召辅臣面见的都有。做过清朝军机章京的赵翼，想不到大明内阁辅臣为见皇帝一面，会玩这种花头造假。 同样是大明朝内阁辅臣的高拱，就能想到吗？只怕也未必能很快知悉奥妙。 他高拱从来就没有在求面见皇帝这问题上动过太多心思。 面见嘉靖皇帝？ 他躲都来不及！还求面见？做什么？找死吗？ 嘉靖驾崩那会儿，他作为内阁新人在内阁轮值。听说皇帝转危为安，抱起铺盖就回家走人。好象唯恐皇帝召他见面一样。 后来他与徐阶撕逼，攻击徐阶私拟遗诏对嘉靖不敬。人家就拿这事反驳他，说他‘侍君父之疾，无臣子之礼‘。 面见朱载垕？ 他高拱从前天天见，早见得多了。即使现在他真有事儿想见，密疏即可，见不见就那么回事。 要他高拱想清楚王鳌的故弄玄虚，只怕得别人提醒他才行。 朱翊钧若抽空在他面前爆这地雷，他当然马上也能明白过来事情首尾。 但他立刻就会想到，这小太子想事儿比他高大棒槌那脑袋还繁复，只怕又是一个嘉靖。 他很可能从此就得准备归乡养老。 这种皇帝太难侍候！俺老高是干实事的，你喜欢这些玩心眼儿的事，你找别人侍候吧。 所以，这地雷不能炸高拱。 这地雷只能在朱载垕那当烟花放着玩，父子俩一齐开开心心玩。 朱翊钧知道，只要自己把这雷放给朱载垕，父子俩从此就可以打开纵论朝臣的大门。他就有机会向朱载垕表明自己对未来朝臣局势的各种看法。 对他的聪明有了一个新认识的朱载垕，就可能认真思考他接下来一个月乃至可能更短时间内提出的各种思路、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