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万历新皇在线阅读 - 84、最后一课(9)

84、最后一课(9)

    沈一贯与陈矩指派的两个小太监在午门作过首尾交待,便出宫来。他先回到翰林院,去了今天还在翰林院混闲差的几个老翰林那里。

    那些人远远先见是他来,一个个都要赶紧摆出“我现在很忙,请你识趣点,别来找我。”的各种忙乱架势。

    他心下冷笑,面上依旧是后辈的恭敬姿态礼仪周到。不慌不忙地在他们一个个的值房里依次等这些人表演完。

    听他一开口,传达的是太子口谕。老翰林们一个个的脸色面皮,立马都由先前的不耐烦,向“小伙子,老前辈一向看好你,先前误听人言,其实心里很是同情你”方向高速转化。

    不等他一字不漏的把朱翊钧今天文华殿内话语尽数转达,老翰林们一个个全都早已经完成了各自的面具换装工程。

    一个个的全都是待他的态度亲切友好,好似过去这二十来天双方之间末曾发生过哪怕一丁点不愉快。双方都是传承了几代人的世交,几十年来几乎都是穿同一条裤子似的。

    沈一贯自然并不敢篡改朱翊钧原话一个字。他心头滴泪,太子如今对他的称呼是“沈卿”,而听他传达的几个老不修过气老翰林,则是‘学问都好‘的‘先生‘。

    太子当众指派给他干的活,本该是太子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对之毫无半点尊重的中官阉奴们干的传达口谕令旨。

    因为自己不听安排,有失规矩,心存侥幸认罪请罚,太子便当众剥夺了自己太子之师身份,转眼更是如此折辱自己。

    自己当时心情慌乱,所见情形不多。当时东宫众人,似乎只有那蓝面贼身子晃动一下,也就这方正近迂的伪君子大概还想当场劝谏向来尊师守礼的太子。

    其余人,则似尽皆末曾听闻一般,似是尽皆不以为意,好象此事极是寻常一般。

    听他传达的老翰林们对此当然都心中嘹亮,这些积年老贼全都明白,自己如今不可能再在士林清流中有半点地位。

    以后自己稍有不慎,自己这把天家手中太子新打制的刀,自己这号天家“孤臣”,就会被这帮清流群起而攻,嚼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别看他们当面一个个亲切友好,一个个神态庄重地对着自己表态将遵太子令旨,必定效仿孔明做天家“孤臣”。办完手续后,自己只要一转身,不用出他们的值房门,他们的眼神全都会变成轻蔑、不屑、警惕乃至仇恨。

    但自己有选择吗?

    太子已说了自己家学渊源,于诗赋极是擅长。自己可以选择辞官归隐,学伯父诗酒傲王候。

    除此之外,只有这一条天家“孤臣”之路可选。

    只要自己诚心一意做天家手中的刀,太子还以‘父皇训导‘、末来的‘先皇遗旨‘当众作了保证,不会让自己这类“孤臣”没了好下场。

    沈一贯马不停蹄,又到六部九卿各衙门。自然再次一一遭遇众人的前冷淡白眼,后亲切友好各色脸皮面具变脸大汇演。这些老朝臣有的已做到三品大员,有些只是四品五品中等文官,但比起沈一贯,那都是高高在上。

    各衙门内那十来位先前被刷落的临时抽调兼差担任过文华殿侍讲读的朝臣,恭聆圣谕后,各自表态。办过一应手续,同样也都礼仪分寸格外分明,态度极其友好地打发了他。待他走远,关上门也都肚中奉送咒骂若干不等。

    沈一贯忙完最后一位,已接近各衙下班时刻。他赶到午门,把十几位老学士们签过字的传谕报告文档呈递给了等候得极不耐烦的那两小太监。虽然收了他特别加厚的包封,两个小太监也末给他好脸色。一一一今天这活儿,本该由他俩去做。收的好处只会更多。

    沈一贯回到家中,稍事歇息,用了几口晚饭,便又进了书房独坐。

    进了书房独自坐定后,他再也忍不住,双目泪流不止。

    朱翊钧从文华殿出来,便直接回到乾清宫。

    暖阁内,正思量着要派中官往文华殿传旨的朱载垕,虽劳力费神了一早上,有些疲倦,但精神尚且还好。

    见儿子今天回来的太早,心中略有疑惑。想了一想,便问询他今天在文华殿情形如何。

    朱翊钧请安行礼后,坐在下首往常坐的座椅上,把今天文华殿内他自己所做所为简单叙述了一遍。重点是已对东宫传旨他自己将监国,也受了众臣大礼参拜。在文华殿内就“孤臣”话题,宣谕了父皇近来的某些训导,也把沈一贯的情形讲了。

    清脆的童音在暖阁内回荡,朱载垕边听边点头,脸上欢喜,心下大慰,便让太监去文华殿传旨。

    今天这情形,儿子已接旨,明白自己将办后事。他不去文华殿见东宫学士也无妨,留在自己身边侍疾才更合规矩。

    儿子去了文华殿,却抢在自己派中官宣旨之前,自行对东宫宣旨他将监国,又坦受众臣大礼参拜。

    自作主张对东宫众臣宣讲所谓的父皇训导,把自己与他往常交流时的零星话语,强行自个编篡成一篇看似散乱,其实颇有所指的文章。儿子这番话,很象是对三辅臣在示意,也似乎是在配合自己刚才耳房内对三辅臣的交待。

    监国太子本来并无实质权力,儿子身份才对东宫众臣宣布改换,却立即当众便处分请罪的朝臣文官。当众发布口头令旨,还当场安排朝臣传达。

    这些事,儿子都做得一反常态,不再是从前的镇定自若从容不迫,而是显得有些急不可耐,乃至多有各种违礼僭越嫌疑。

    若是当年自己做皇子时,也有这等机会,也敢这么做,自己的父皇必定雷霆震怒,下旨申饬必定不免。

    自己这么做,那些朝臣也必定举止各异,大多必定当场跪地劝谏自己,只怕忠心的高拱也会阻止自己。胆敢当即如今天东宫众臣这般大礼参拜逢迎自己的,没准事后就会被父皇下狱或立即发配边荒。

    儿子办完这些事,便急忙赶回宫来侍候自己。自己问他,他便坦然据实回奏,仿佛浑不在意。

    自从父子俩在耳房内谈过自己后事那一刻起,不但自己把这十岁儿子当做了小大人,这儿子也自己主动担起了不该由他这年纪便该挑的担子。

    儿子今天上午的这些急,一改往常的从容自若。但往常的从容和今天的急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更安心,都是儿子对自己孝顺的表现。

    东宫如今那个班子,是朝堂各派势力较量撕扯后综合平衡的结果。今天儿子在他们面前这些略有焦急、很有越礼嫌疑的举动,却无一人当场劝谏、阻止,东宫侍班成员全体都当场表态拥护,实际上也代表了整个朝堂的态度。

    这些实际上就展现了儿子自个有信心有能力掌控住朝堂局势。凭他自个,也可撑起大明江山。

    儿子今天的这些急切,说到底还是担心自己身体安危。

    儿子这种急切,也是提醒自己,父子俩联手打破朝堂旧体例,弄出的这个南书房,必须尽快架起来。

    在自己驾崩之前,自己要尽快帮儿子把这个南书房立起来,把一切弄得妥妥当当。

    朱载垕把自己在耳房里对三辅臣的布置给朱翊钧说了一遍。又将自己已传旨后宫,让朱翊钧今天便住进乾清宫,告知了儿子。

    儿子也如同自己听他讲叙文华殿情形,边听边点头一般,小大人似的不断点头。最后便起身跪地行礼,赞颂父皇英明,儿子领旨。

    父子俩相视一笑。

    父子俩又闲谈了几句“孤臣”话题,朱载垕也放下了最后的一丝疑惑。

    朱载垕从朱翊钧拿王鳌笔记向自己请教,他展现了一把皇帝基本功后,也意识到儿子聪明近妖孽,很象当年精明的父皇。

    他从那时期,便主动教导儿子一些辅臣朝臣的惯常伎俩。

    父子俩的这种互动教学很有趣味,让长期很多话只能憋在肚里的朱载垕,从此大大舒爽了一把。

    被妖精们折腾了几年的朱载垕,其实也早想有个人能用心倾听他一肚子的苦闷。可惜从前满天下也没有这号人,一个也没有。

    难得如今这聪明儿子,每天不断提供了机会。

    他虽然没有因此变成话痨,但也基本上朱翊钧有问,他必给解答。

    偏偏儿子问的大都是关节要害,每次指点解答完了,儿子又是一副老爸你真牛,英明神武无人能及的赞叹仰慕崇拜神情,真真让他自己爽到极点。

    “孤臣”话题是最近儿子功课引起的话题。

    由朋党而天家孤臣,由孤臣而各类历史名臣的点评。连着几天,父子俩都偶尔会谈到一些历史名臣,对比朝堂上的辅臣。而儿子则总会问这人算不算孤臣,那人算不算孤臣。

    在朱载垕看来,本来商鞅、王安石、诸葛亮都似乎不是什么孤臣。不知儿子怎么东问西问之下,自己最后也说出了商鞅、王安石其实也是秦孝公、宋神宗的孤臣这类圣断。此外,自己好象还说过,诸葛亮是大汉朝最后的孤臣,他效忠的不仅是刘备刘禅父子,他效忠的其实是已亡国的大汉朝。

    过后,他自己琢磨自己的这些话,似乎还蛮有点道理。

    浑不觉他自己被儿子套上了牵牛绳。

    先前指导儿子一些朝政朝务,少不得论及这几年的大事,如开海禁、封贡互市。

    他自己原本不过是想省点军费,另外开辟门路多弄点钱,开源节流。

    这两件事,勋贵朝臣其实至今还争论不休。他自己也还有些摇摆不定,不过高拱张居正既然都极力主张,姑且试试罢。

    结果却被儿子大加赞叹吹捧。说自己勇于革故鼎新,开创了列祖列宗两百年来所末有新局面。后世子孙必大受其利,父皇实乃一代圣君。

    把高拱张居正也连带略作夸赞,说他们不负英明父皇慧眼识人,倒是也能实心办点儿差事。

    朱载垕事后想想也是,这些事儿列祖列宗都没办到,朕办到了!可不就是这么一代英明神武的圣君么。

    朕现在又立了一个南书房,也是列祖列宗所末有,也是开创之功跑不掉的。

    他对今天儿子在文华殿的演说,感知并不深。知道东宫群臣对儿子集体表态拥护,一个个表态要效仿孔明做天家孤臣,遵守儿子令旨。这就够了。

    做为皇帝,看的是结果。

    如果事事打听详细过程,他得累死。

    儿子今天在文华殿一系列举措,换得了东宫众臣集体表态拥护。对这个结果,他很满意。儿子能驾驭东宫群臣,他也就放心了。

    朱翊钧见朱载垕已有些疲惫,便起身告退。说是自己要去南书房看看,也要往母后母贵妃那请安。

    朱载垕待他走后,传太医请过脉息,略进了些药汤。想着南书房的事体,在太监宫女侍候下,躺下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