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代价(二)
“塔主?” 青年男子这才注意到除了佳宁府的人,还有另一波人的存在。他晃到鄙安跟前,打量她。 如此近的距离,已经能隐约看清面纱下狰狞的皮肤。可他的目光很干净,没有半点鄙夷的神色。 瞅了一会儿,男子眨眨眼开口:“洛阳九重塔?鄙安塔主?” 鄙安其实在思考事情,懒得搭理他。 男子不依不饶:“你是来求医的?” 不说话,男子全当她默认了。 “筠儿给你提了要求?” “让你领着九重塔和朝廷合作?” 猜的差不多,不过筠妃提出来的可比他说的要难以接受很多。 “还给你定了个不容易接受的时间?筠儿定了多久?” 天影和召光暗中抽了口气,竟然全都说对了。这人……看着单纯,却这般不简单。 “看你们的样子,应该定的有些过分了。嗯……这样吧,不管筠儿定的多少,三个月,这样,可以接受么?” “你……!” 筠妃忽然加重了语气,显然是生气了。 鄙安也是没想到两人说的落差会这么大,暗自吸了口气,眸中笑意更甚:“条件很诱人,但我并不打算……” “我们答应!” 召光忽然上前一步,定定看着男子,道:“三个月,九重塔任凭差遣。” 仿佛皆大欢喜似的,男子拍了拍手:“筠儿治病素来不喜欢折腾,几位先在这里住下吧。来人,带三位贵客去客房!” 召光拱手:“多谢。” ……“……你这样做可有考虑过后果么?!” “何必那么长时间呢,难道筠儿不相信朕?好筠儿,不气了,来笑一个……” 方踏出香厅的大门,身后的屋里就传出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以及男子懒洋洋讨好的尾音。 无人注意到,鄙安那脚步微不可查停顿的脚步。 “主上不开心?” 明明蒙着脸,天影竟说她不开心?为何不开心?哪门子的不开心?再说,戏子只会笑,哪来的情绪一说! 鄙安靠在床边,凝霜扇搁在手心有一搭没一搭的敲。 玩味的笑了一句:“原来是忠于傅忘川。” 天影虽活泼,可总归是四大护法里的人,不蠢。闻言脸色骤然变了变。 “主上早日痊愈,我们就能早些回去了。主上要去哪儿都好,不应该高兴么?” “谁说我不高兴呢?”鄙安举起手,白玉扇柄挡在窗缝的阳光前,晶莹剔透的好看。 而后笑眯眯的补了句:“旁人兴衰,与我何干?变态的眼里,没有人命这一说。” 天影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 夜里鄙安出来散步,反正用她的话说就是“她是个变态”。变态做事,一贯没什么理由。 一个变态,半夜出来晃悠不需要理由。 召光在离她不十分远的树上饮酒。 一滴酒从杯子里洒出来,极速往下砸。却在离鄙安天灵盖半寸之处堪堪刹住,偏了个方向滴到地上。 树上的人拍拍手,旋身轻飘飘落在鄙安跟前。 “我猜的没错,主上的武功,我们四个加上忘川都打不过。应该……比起九重塔所有弟子加起来,也不遑多让。” 鄙安仍旧挂着面纱,漆黑的装扮似与黑夜融为一体。“纨绔如护法大人,甜言蜜语说的并不怎么好听。” “主上已经听懂了,又何必让我挑明呢?” “让我代替九重塔,深入皇宫,替人夺权。护法大人,你凭什么敢如此要求呢?” 召光顿了顿,低声:“他为你做的够多了。” “哪方面?是送了我一个如此漂亮高贵的笼子,而后慈悲心肠送回了扣押我的东西,我应当心存感激?” 鄙安背着光,弯起的眸子深邃望不见底。 歪着头想了想,突然道:“原来傅忘川也不过如此,带出来四大护法,心不齐呢!召光,你忠于九重塔,不是傅忘川。” “召光自来如此。” “不对,你们都忠于傅忘川,不过你同时忠于九重塔罢了。” “大长老同九重塔,本就一体。” “所以九重塔只需要一个大长老就够了,有没有塔主,其实无关紧要。” 召光淡淡别开头,轻声:“主上能否为九重塔,做这最后一件事?之后,就算主上离开,若有所需,召光愿赴汤蹈火。” “我要你赴汤蹈火做什么?你是会唱谱还是会演戏还是会种花?” “主上要怎样?” “一定要怎样才能答应么?” “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要?”太过惊讶,召光甚至忘记了称呼,怔怔望着面前的人。 “我要的,傅忘川已经给我了。自由,以及凝霜扇。说好了,做完这最后一样事,扶桑同九重塔,再无干系。”此刻,她自称的是“扶桑”,而不是“鄙安”。 召光也听懂了,对着鄙安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说了句—— “扶桑,一路平安。” …… 佳宁府的客房是终日缭绕着药香的,不是草药苦涩,是一种来自特制熏香的味道。 检查已经到了最后一步,筠妃抬着鄙安的手,小心翼翼将层层纱布拆下来。 纱布落下的那一刻,就算是见惯了残肢断臂的筠妃,也忍不住倒抽口气。 肌rou被山上的石头砸烂了,骨头无法完全拼合,这只手已经不是用“畸形”两字能形容的了。没有五指分化,指甲破碎,好似攒成一团的rou糜裹上一层红褐色的皮。 类似兽类的爪子。 无人能理解,鄙安此刻脸上的灿烂笑容是如何做出来的。 毫不在意的将手抬起来,对着光看了看,笑道:“怎样?医仙有困难?” “肋骨和四肢想必早就接好了,只需要静养便能恢复。脸上的疤也可以除去,但左手……” “左手怎样?”天影急的下意识提高了声音。 筠妃却忽然笑了起来,饶有趣味的盯着那只“兽爪”一阵子,才道:“左手不会怎么样,至少形状上和另一只不会有差别。但毕竟碎骨重拼、断筋接合,还要分指换皮,须得一段不短的时间才能行。” “至少形状,什么意思?”召光总是精准无语的挑出重点。 筠妃起身,意味不明的看了一眼他,视线又落回到鄙安身上:“我是人不是神,只能医人无法造人。能令这只手看起来无恙已是不易,但从灵敏度和精巧上来说,究竟能恢复成何种程度,我不能定言。” 也就是说,若恢复不好,很有可能就成了个花瓶,偌大的左手只是个摆设而已。
天影的脸色有些发白。无论如何,她还是对这个主上很有好感的。虽然是执行任务,但也并不想看到她出事。 “筠儿,你有几成把握呢?” 僵持间,昨日香厅里的男子又从外头踏进来。扫视了一圈,笑嘻嘻的朝筠妃这边走。 一遍走还一边叹气:“筠儿做事都不叫着我,害我到处找。总是打岔着进来,让人误以为我喜欢听墙角。” 召光和天影面色微变,不约而同对视一眼。这人……不简单。只一句话,便不动声色挑明了在场人的心思。 昨日,筠妃是叫他“苏鳞”的吧。 仿佛对众人的心思浑然不觉,他瞅瞅鄙安暴露在外头的手,继续坚持不懈:“筠儿,你有几分把握呢?” 筠妃看他一眼,淡淡道:“十成恢复原貌,三成恢复灵敏。” 只有三成。 “那要是用龙心蛊辅助呢?” 筠妃浑身一震,眼神骤然变冷,仅仅盯着眼前无所谓的人:“不可以!” “筠儿你先说要是用的话,有几分胜算?”苏鳞不依不饶。 吸了口气,筠妃道:“九成。” 苏鳞似乎有些沮丧:“为什么不是十成呢?” “外部因素,谁也不能预料。” 沮丧的脸又雀跃了起来:“啊,那就这样吧!只是龙心蛊现在不在这儿,鄙安塔主,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呢?筠儿会一路照顾你的,你会痊愈的很快。” “好啊。” 鄙安两眼弯弯的笑着,若非脸上太过狰狞,应当是个很灿烂的笑容。 她什么都没问。而后又添了一句话:“带鄙安一个人,比带一堆虾兵蟹将容易多了,而且更安全。” 苏鳞也跟着笑:“三个月后,会亲自送塔主回来。” 至此,所有人不约而同的选择闭口不言,无声微笑。 大家都是聪明人,不需要说太多说太明白。 筠妃想借九重塔给皇帝稳定势力,所以拿所谓“兄妹故事”来引诱。召光不愿九重塔俯首称臣,所以央鄙安代替九重塔去卖命。而苏鳞才是最聪明的,他一早看出来得到鄙安比起偌大的九重塔要划算上很多,所以以“龙心蛊”做饵,扣下这块肥rou。 比起这些弯弯绕绕,鄙安想要的一直都最简单。 自古江湖皇朝分立,江湖以洛阳为尊,而皇朝以长安为首。 九重塔塔主,皇宫帝王。就算九重塔塔主已不是江湖至尊,鄙安的身份仍不比皇帝低。 可既然说好是“称臣”,那这就不能成立了。 他们动身是在半个月后,鄙安脸上的疤已经全部褪去,只剩下浅浅新rou生长的痕迹。筠妃说,等到长安的时候,她就会恢复到最初的模样了。 “鄙安塔主,切rou重新生长,还不能加麻药,这样的痛苦,你是我见过第一个不嘶喊,还能笑出来的人。” 鄙安对着镜子,将面纱拢好。虽然新rou已经长出来,但还不能吹风。 “筠妃不入江湖,所以你不知道,鄙安变态的名声。” “哦,是么?”筠妃抵着唇,莞尔。笑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其实你可以带着那两个侍卫的,你是臣,并不是囚犯。” “鄙安已经与他们无甚关系,并不需要。” “……那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