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相忘江湖(二)
“咯咯……你又输了!”她伸出手,在他脸上刮了一下。傅忘川的肌肤细腻尤胜女子,即便是在近处也看不见毛孔,仿佛上好的丝缎。 鄙安凑过去,戳了戳。 那意思是,你的皮肤比我好,不公平。 “都怪我,当时给你用了那么多珍贵的补品,都比女孩子还好看了。” “是么?安安后悔了?”傅忘川含笑看着她,眼底漾出丝丝缕缕的柔情:“可我还是觉得安安最漂亮。” “嗯。”鄙安忽然往前挪了挪,整个人都埋进他怀里,声音闷闷的:“我没后悔。所以你也不能后悔,要一直一直陪着我,直到最后。” 强忍着心里泛起的心疼,傅忘川抱紧她,轻声:“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嗯……” 怀里的人呼吸渐渐缓下来,傅忘川低头看她,脸上的微笑温柔而又坚定。 会的,我会陪着你……不是五年期限的最后,而是生死的最后。 他轻轻下床,又从床头拿过一个布娃娃,放进鄙安的怀里,才转身出门。 桥头的风偏大,吹的上头人的衣袂飘飘荡荡,纤尘不染的颜色在夜里显得格外明亮。 有个人从桥下跃上来,恭恭敬敬半跪于地:“零陵的反动势力已经统计完毕,要如何处理,还望大长老示下。” “怀柔政策吧,若是还不行,便让浮生或者召光去处理,他两一向思虑周全。” “是。” 身后的人抬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天影,你不是素来直率么?有什么话,说就是了。” 天影咬咬牙,问:“大长老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傅忘川一愣,随即背过身去,沉默不语。 “我知道,大长老身上的伤已经好了,根本不需要再留下来。而且,九重塔不能一日无主,只靠四个护法根本无法撑起来!”天影说的激动,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冒犯的转到他面前。 “天影,你还小,很多事,你并不懂。”淡淡的吐出一句话,他抬起头,望向远处的酒楼。 天影更急:“我当然懂!可是就算大长老天天呆在这里,主上也不会回去了!而且,至尊令在大长老手里,大长老你才是九重塔实至名归的主人!” “放肆!” 傅忘川一下子转过来,散发出的真气震的天影急退两步。呵斥道:“九重塔的归属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护法来评头论足?我看是召光对你疏于管教,让你连什么是忠义都忘了!” 天影已经吓懵了,呆呆立在原地,等到回过神来,傅忘川已经不见了,偌大的西子湖畔,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着。 “怎么着,我说的没错吧,他才不会回去。”身后一个声音适时响起,召光踏着慵懒的步子过来,张开手臂将发抖的小护法带进怀里。 “怎么了?这么委屈?只是被骂了两句而已,我的小徒弟,可不是这么多愁善感的小孩。” 真是越安慰越来劲,天影抽抽鼻子:“才不是,我是替掠梦委屈!主上都走了那么久了,可大长老的心还是扑在她身上,就因为主上救了他一次么?可以前他不也救了主上好多次,也该扯平了啊!而且,掠梦喜欢大长老,整个九重塔都知道的事,怎么大长老就不知道呢?九重塔的事那么多,掠梦忙到都没有空休息,难道你看了不心疼么?” 怎么又扯到他身上了?召光无奈的笑笑,出声轻哄:“好好好,我也心疼。可是,你是不是应该先把眼泪擦干呢!你一哭,我可就心疼了,听话,来笑一个!” “你……我不理你了!” “噗嗤!”……晚风轻抚的夜里,美丽的西子湖上,只剩下两个打情骂俏的人,以及飘散在空气中的,那温声细语的情话…… 傅忘川躺在榻上,位置的原因只要一偏头就能看见大床,鄙安抱着布娃娃睡得很安稳。 她现在虽然还谈不上会保护自己,但已经不会再随意自伤。 三年前,皇宫的事告一段落,当他醒来的时候,恣意宫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自己肩膀上披着的厚厚狐裘。 九重塔还是原来的模样,并未因为大长老的归来变得有什么不一样。傅忘川也还是原来的傅忘川,冷漠且喜怒无形。 五年之约尚在,他索性抱了心法到冰室闭关。可偏偏一贯聪慧的他怎么都无法融会贯通,鄙安的脸总是在脑子里明明灭灭。 灿笑的、讽刺的、浓妆艳抹的、鲜血淋淋的……各种各样的脸,光怪陆离的轰炸。 于是很应景的迎来了走火入魔,仿佛万千毒蛇缠绕在身上,勒紧、噬咬。那种抽筋剥骨似的痛苦,即便时隔已久,可傅忘川只要一想起来还是会头皮发麻。 也难怪他那时候会疯了似的打砸东西,挂在墙上的东西被一件件扯下来往地上摔,四散飞溅的冰块震的耳廓都往外渗血。可当他扯到不知多少件东西时,一幅粘的狼藉斑斑的画吸引了他,只能模糊的看见画上大片的血红背景,以及上头五官朦胧的女子。 下意识的,绕过那副画,去摔下一样东西。摔着摔着,耳边听得清脆一声,他低下头去,看见自己身上掉出来的簪子。 依稀记得,许久之前有个人从头上拔下来,动力扎进自己与她交叠的手上,穿透掌心,深深钉入桌面。 疼痛加剧,他握起发簪,对着自己的xue道用力捅下去! 很好,终于清净了。 他吐了口血,一个人在封闭的冰室中失去意识。 半夜剧痛再度袭来,他挣扎着打开石门,踉跄着从小路下了塔。好在他还有那么点意识,怕重伤的自己惹来麻烦,自塔里扯了半张面具戴上。 随便找了匹马,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只伏在马背上任马儿驮着跑。 醒醒睡睡的,路上还遇了九重塔的仇家,一人抵挡着上百人,最后到底是怎么脱困的他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浑身都是伤,上身中了箭,有几支不清楚。 前头是滚滚江水,人一落尽水里转瞬就不见了。可他记得,自己的手里一直都死死攥着那支发簪……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处凉亭里,四周挂着层层叠叠的纱幔,空气里飘着淡淡草药的味道。 旁边椅子里坐了个人,手里拿着把银亮的小刀,搁在蜡烛上烤。 他脊背有箭伤,所以他是趴在榻上的,脖子一动,顿觉面具还挂在脸上,略略放了下心。 那人转过身来,一贯的黑色纱衣,却不再是浓妆涂抹,干干净净的一张脸,未施粉黛,却天然的一副精致好相貌。
竟是鄙安! 她擦了擦烤好的小刀,凑过来:“城里的大夫都不敢下手,我也只好试试了。” 熟悉的声音,却一点也不熟悉的认真语气。 他浑然一震,一瞬间不知是惊是喜。只怔怔的点了点头,其实压根没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对方可能是觉得他不相信自己,又补了一句道:“我虽然没有碰过医术,但我对毒药还蛮有研究,医毒本就一家,所以应该、大概……不至于太坑你。就算失败了,你也顶多在床上躺个几十年,没什么太可怕的后果,放心好了。” 她说的极认真,不过……这是安慰?会吓跑病人的吧! 虽说如此,但这样的鄙安,不仅不变态,反而有点可爱的孩子气。 弄得傅忘川忘记了疼痛,只好哭笑不得的看着她。 那一刻,他庆幸自己是戴着面具的。这样,他们就可以一直保持这样的相处方式——可爱到懵懂的小医生,以及萍水相逢的病人。 过去的伤害、过去的惨烈、过去的折磨和背叛,都不复存在,以最纯粹的一面相对,重新开始。 刀子割在皮肤上的感觉灼烫又剧烈,尽管咬着牙,他还是禁不住痉挛起来。 拿刀的手顿了顿:“忘记给你准备麻药了,你忍忍好不好?” 他说不出话,只能忍痛点头。 刀子割开皮rou,镊子伸进去,随着身体一下剧烈的挺起,取出箭头。 这样的折磨一连进行了五六次,抛在地上的箭头被水泡的已经发黑,上头还粘着腥臭的血rou。 拼命忍痛的同时,他也不禁感叹,他这样都能活下来,当真是命大。 伤应该已经清理完了,鄙安转身出了凉亭。等回来的时候怀里抱了个硕大的坛子。 上头写着女儿红三个字,还是二十年的。 鄙安扯下塞子,浓郁的酒香顿时冲散了安神香的味道。她抱着坛子凑过来:“酒用来消毒,你不会不知道吧。” 尽管早就知道,他还是倒抽口冷气。 “嗳真是的,不跟你说笑了。之前不给你止疼是因为拔箭最容易伤及血脉,清醒着不容易出事。现在已经没关系了,你就好好的睡一觉吧!” 不等他反应,两根细长手指伸过来,飞快就在他肩上戳了两下。 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半梦半醒间,只记得有人将汤匙凑到他的唇边,给他喂药。有人窸窸窣窣的扯他的衣裳,掌心贴在他背上输送真气。 “安安……”轻轻呢喃。 等醒来的时候,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做了什么梦,梦里说了些什么。 总之鄙安看他的眼神异常古怪。 打那儿之后鄙安就没再露面,任由侍女和他呆在一起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