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相忘江湖(五)
“这不是情话!囡囡,我是二哥……” 囡囡……记忆里只有瑾哥哥叫过的小名儿。 鄙安别过头去,忽然两行眼泪就滚了下来,一滴滴砸在傅忘川手上。 “囡囡……”傅忘川伸出手,温柔的拭去她脸上的泪珠,轻轻道:“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你不用忘记大哥,也不用叫我二哥。只是,答应我,不要再一个人孤零零的,让人心疼。我只要你开开心心的,就像你喜欢的扶桑花一样,无论风雨折磨,都能灿烂明媚的开放。” 泪越滚越多,连成串,怎么擦都擦不干净。鄙安挡着眼,声音发抖:“可是珠瑾……我只能一辈子去回忆了……再也不能开放了,它开不了了……” “安安!”傅忘川站起来,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不要这样,我知道你的委屈。二哥会永远在你身边,你不需要坚强,也不必故作强颜,想哭就哭。哭出来好不好,安安?” 压抑了太久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鄙安缩成小小的一团,伏在他胸前,嚎啕大哭。 仿佛城墙轰然崩塌,累积了十几年的委屈难过,在这一瞬间倾泄而出! “我不承认二哥,绝不会承认……!”鄙安哭着,一边歇斯底里的喊。 而傅忘川只是抚着她的头发,温柔回应:“好。” …… 鄙安昏睡了整整一个白天,醒来的时候傅忘川正躺在她旁边,垂着头含笑看着她。 想起白天发生的事,鄙安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于是尴尬的移开视线。 一只清凉的手覆上她的额头,柔声问:“睡了这么久,饿不饿?厨房煮了粥,我端来给你?” “……嗯。” 还是没敢看他。隔了一会儿,听到身后无可奈何的叹气声,紧接着床垫一松。等她终于转过身来的时候,身后已经没人了。 她坐起来,眼光忽然瞥见放在床头的凝霜扇。怔了半晌才爬过去,抓过来搁在腿上把玩。 扇柄莹润洁白,天丝绢面如蝉翼,像极了珠瑾精致绝世的容颜…… 傅忘川端着粥回去的时候,鄙安正拿着凝霜扇,细细抚摸上头的纹络。她抬起头来,眸中不见半点先前的天真羞怯。 心里“咯噔”一声。 “傅忘川,我们做个交易吧。” 他把粥放在床头,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是不是很难看,问:“又想玩什么?” “还有四年。” “什么?”他没听明白。 “重选至尊的五年之约,还有四年吧。” “嗯。怎么了?” 鄙安抚摸着手里的扇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飘忽:“我和你做个交易。你陪我四年,玩遍大江南北,而四年后,我还你一个尊贵如往昔的九重塔,以及梨家的子嗣。” 他问:“那四年之后呢?” “四年之后,梨家血脉继承九重塔,而大长老作为最有威望的人,代至尊行权,成为江湖上继梨逍尘后的第二任神话。” “我问的不是这个!”傅忘川浑身发凉,下意识上前按住她的肩膀:“四年后,我回到九重塔,那你呢?你会不会在我身边,你会在哪儿?” 鄙安沉默了半晌,才抬起头来,朝他露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容来:“谁知道呢,未来有那么多的变数。而我能做出的承诺,只有这么多。” 掌下的肩胛骨嶙峋,咯的肌肤生疼。 他松了手,怔怔望着窗外明亮的灯火。也不知沉默了多久,他深吸口气,重新端起碗:“好,我和你做这个交易。粥要凉了,不是饿了么,先喝掉,乖乖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笑容有多么难看。 鄙安凑过来,吞下一整勺的糯米粥。 黏黏腻腻的,剪不断,理还乱。 说来也是逃避心理作祟,之后两人谁也没提那夜发生的事,傅忘川依旧把鄙安当孩子宠,鄙安也该睡睡该玩玩,除了有时候守着一堆纸不知道写什么。 除了傅公子已经显露真容,开口说话,除了九重塔悄然来寻人的几个护法。 金陵的秦淮河、维扬的杨柳岸、零陵的海天色、江南的西子湖…… 转眼,已是三载已过。离五年之约,还有不足一年。 其间,傅忘川问她:“你是怎么认出是我的?因为身上那些旧伤?” “在那之前就知道了。”她摇摇头,带他到屋里,抽出妆奁的底层,递给他。 绸布上,一只失了光泽的银簪躺在上头,隐约还能分辨出原先的精美纹络。 傅忘川哑然。 原来他当日死里逃生,尽管意识模糊,手指却始终不肯松动,紧攥着它。 原先他以为不是路上掉了就是被江水冲走,却不想一直被鄙安搁在她的妆奁底层,不曾扔掉。 她说:“傅忘川,我们只有四年,所以好好生活。” 他答应,轻轻抱住她,哄她入睡。 两人十指相扣的掌心一直放着那支褪色的发簪。 ……还有不足一年。 三年的回忆不多,却令人眷恋至极。傅忘川站在窗边,望着西子湖上斑斓的彩灯,轻轻叹了口气。 一阵点心的甜香飘来,鄙安端着碟子出现在身后。出声叫他:“这个月第八次了,我一睡你就不见了。” 见她光着脚,傅忘川又拧了眉:“怎么又这样出来了,翠儿也由着你胡闹……” 这边唠叨着,那边鄙安已经跳到窗台上坐着,往外瞅了瞅:“这次又是谁,浮生?召光?掠梦还是天影?” “是天影。” “就知道是那死丫头。”她耸耸肩,又添上句:“召光没来?这一点儿也不正常啊。” “他来了,藏在树后,没露面而已。你倒是聪明!”傅忘川无奈摇摇头,转身找了双鞋,给她穿上。 鄙安随手捏了块点心凑到他唇边,打个呵欠:“刚睡就醒了,我累了,再回去陪我睡会儿吧。” “你呀。” 他含笑吞了点心,宠溺的抱起她,往睡房走。 鄙安睡得很快,傅忘川吹了灯重新躺回去。黑暗里,听见身旁的人断断续续的说梦话: “别走……你和我……做了交易的……还……没到时间……不能走……不能……” 他莞尔,侧身过去抚着她的头发,轻声:“我不走。就算过了五年,也不走……”
他已经找好了新护法的人选,等五年之期一到,九重塔重新拿回至尊之位,就提升浮生为大长老。而他则带着鄙安隐退江湖,再不回去。 甚至,他已经暗中派人去修缮损毁的平乐镇。到时候,平乐镇所有的建筑如新,而他就领着她四处游玩,玩累了就回家,看看屋后的那一大片扶桑花丛。 至于她究竟把他当什么……无所谓了,只要她开心,怎样都好。 …… 第二日鄙安还没起床,侍女翠儿慌慌张张跑进来,连瞥都没瞥她一眼,反倒看向她身旁的傅忘川,脸色难看至极。 既然不是来找自己的,鄙安也乐得自在,索性在傅忘川怀里翻了个身,继续睡。 “怎么了?” 翠儿不知道他们两人的身份,自打离开九重塔,傅忘川自认并没有同人结仇,于是更疑惑了。 翠儿斟酌着用词:“云家的人递帖子,要来拜访。” “什么时候?” “已经在外面了。”翠儿哭丧着脸:“而且指名要见姑娘。” 还是找鄙安的? 等傅忘川见到云家的人,终于明白了。可是一夜未好眠的头,也更疼了。 椅子上坐了个美艳少妇,想必是云少夫人,不过最打眼的却是她旁边的那个。红裙绿袄,血红嘴唇,脸色搽的卡白似鬼。 估计舒坦得日子过久了,傅忘川竟然忍不住想起鄙安以前的模样,可是……同样是浓妆艳抹,怎么就这么天差地别? ‘卡白鬼’翘着兰花指,嘴角一颗硕大的黑痣,标志的打扮让没见过的人也明白了她的身份。 媒婆…… 自己和鄙安现在这种相处方式,也难怪翠儿那样的表现。 忍了笑,上前稍微一揖:“在下姓傅,敢问这位就是云少夫人?” 美艳妇人站起来,礼貌欠了欠身:“妾身正是。” 命人上了茶果点心,本着道不同的原则,傅忘川开门见山:“不知云少夫人所为何事?” 云少夫人自从看到傅忘川从屋里又出来,表情就不大对劲,这下不答反问:“不知傅公子,和东方夫人是什么关系呢?据琴儿说东方夫人是个寡妇,屋里怎会有男子?” “我兄妹二人素来这般相处,让少夫人见笑了。” “原来是兄妹……”云少夫人小声,偏头对旁边的媒婆使了个眼色。 媒婆会意,摇着手绢儿接话茬:“咱云小少爷游湖的时候碰上了个绝色佳人,相处后感叹于佳人的才情,回家后也念念不忘,做梦都是那姑娘的影子,真真是到了魂牵梦萦的地步……” 一听就是添了油加了醋的。 傅忘川抿一口茶,继续听她胡说八道。 “……咱少夫人心疼少爷,特地打听了那东方夫人的住处,来给小少爷求个好姻缘。虽说这寡妇再嫁的事儿少,但也不是没有,更何况咱云家富甲一方,谁敢在背后说不是?” 媒婆吞了口唾沫,脸皮抖的白粉横飞:“咱们云小少爷是云老太爷的独孙,出落得玉树临风、文武双全,性子也好,将来还会继承整个云家,这样的好事儿,旁人可是求都求不来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