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归程(三)
傅忘川说的是“先回家”,所以不会在平乐镇呆多久,只是命弟子们先行,自己跳到马车上亲自赶车。马车穿过斑驳的残垣,以及那片看不出模样的扶桑花丛,停在一处断墙脚下。 虽然是多年前就荒废的屋子,而后又经历了大火的洗刷,但借着那墙边残存的几块碎片,还是能看出曾经祠堂的模样。 在角落的土里扒拉了几下,翻出几块石头,凑近了看才发现摔碎了的牌位。拼拼凑凑的,隐约能拼出三块灵位。上头刻着斑驳的痕迹,两块较小的分别刻着“傅柳氏”和“吾姊长兰”,另一块大一些的则只刻了个“梨”字,分别是他们兄妹三人的娘亲。 将牌位摆放好,傅忘川回到车前,挂起帘幔,对里头的两人道:“既然大家都回来了,便下来看看吧。” 车厢里的气氛是一片死气沉沉,自打那晚荒唐之后,鄙安和珠瑾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不是对彼此有怨恨,而是不知如何开口。 实在是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太过荒谬。 彼时珠瑾正伏在窗边出神,鄙安则懒洋洋靠在小榻里,半讥讽半冷漠的扯着笑。 这样的情景,让人生出一种夫妻之间明明举案齐眉却同床异梦、相互算计之感。只是这夫妻,成了他们这三个忤逆伦常的兄妹。 多么讽刺,多么令人可笑。 傅忘川从角落拿出个包袱,又轻轻唤了一声:“安安,大哥?” 看,明明每两个人之间都有过肌~肤之~亲了,却还是这么温文有礼,就像他们真的是情同手足的兄弟一样。 珠瑾下车的时候似是踩到了什么,身子一歪就倒进了傅忘川怀里,鄙安出来的时刚巧看到这一幕,只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们一眼,什么都没说。 那一眼,珠瑾没看见,傅忘川是看见了,那里头含着的是赤裸裸分明的嘲讽。 也不知道是不是男人之间的欢~好都这样,承受的一方身子总是虚弱无力,反正珠瑾的脸色是苍白的,忙退开两步,垂下眼帘。 她撇了撇衣摆,跳下车。傅忘川伸出手,想去扶她,却被她轻轻一偏身躲开了。 最后只能黯淡的闭了闭眼睛,叹道:“地上石块多,小心些。” “瑾哥哥更虚弱些,你不用管我。” 这话说的含蓄,却也露骨。说完再次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扭头朝废墟深处走去。 三个人怔怔看着面前的三个灵位,皆默默无语。 仿佛时光倒流,站在这里的人还是当年那样,一个是十五六岁风姿绰约的美少年,一个是六七岁顽劣清俊的男孩,以及一个襁褓中乖巧的奶娃娃。 怔了很久,珠瑾才蹲下身,手指轻轻抚过那刻着“梨”的牌位,道:“这块牌子,是在梨主子撒手人寰后,我亲手刻的。小川,那时候你刚巧被道人领走,囡囡发烧哭闹不止,我抱着她站在雪地里,眼看着东方主子抱着已经没了呼吸的梨主子,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茫茫大雪里。” “嗯。”傅忘川应了声,嘴唇张了又张却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都是他不知道的,他一直后悔,当年为何那么憧憬江湖、非得离开平乐镇,从而彻底错开了他们三个人的命运。 珠瑾微微一笑,继续回忆:“那天的雪真是很大,囡囡哭的厉害,东方主子走过来,就那么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就不哭了。然后他就对我说‘没准囡囡以后会嫁给你呢’,他说的很温柔,说完就抱着梨主子走了,并且再也没回来。” 话说完,另外两人皆陷入了沉默。 这些事,是独属于珠瑾记忆里的,他们都没有。鄙安是年少不记事,而傅忘川是生生错过了。 也许从那时起,他们往后的人生,就已经埋下种子了。 过了很久,鄙安才从若有所思中缓过来,眯眼瞧着珠瑾:“瑾哥哥,你莫不是同时爱上了自己的弟弟和meimei。” “安安!”傅忘川惊诧的瞪大眼,试图从她眼里分辨这到底是她惯作的玩笑还是认真的,可那双眸子沉的就像一滩深水,黑幽幽不见底。 她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想同时拥有我们两个,瑾哥哥?” 她问的平静,珠瑾却吓到一样,指尖一下子被尖锐的石块划了条口子。他抽了口气,下意识想要辩解。 鄙安却在他之前开了口:“我开玩笑的,瑾哥哥果真被我吓到了。嗯,就像以前那样。” 嘴边的一抹狡黠笑意,双眼弯成漂亮的弧度,仿佛她刚才真的是开了一个调侃的玩笑。拍了拍手接过傅忘川手里的包袱,打开,从里头取出备好的祭拜用品,自顾自蹲下,摆好瓜果,点上蜡烛,拿过一沓纸钱,一张张就着火苗点着。 边燃边漫不经心的道:“过了这么多年,本以为不可能聚在一起的我们重新相遇,理应回来看看的。两位哥哥也一起来吧,不然我怕这些供奉都被梨逍尘私吞了。” 傅忘川和珠瑾依言蹲下,各自拿了一叠冥钱烧。 隔着跳动的火苗,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起了变化,不是破败的废墟,而是繁华富贵的大宅子,不是三个冷冰冰残缺不全的灵位,而是风华绝代又慈爱温情的三位娘亲……跪在这里的,也不是心思各异关系荒诞人,而是当年那纯真良善的兄妹三个。 可仿佛终究是仿佛,火光再撩人,也变不成真实。 只等着真相大白那天,或成为仇人或形同陌路。 烧完纸钱,三个人对着灵位磕了头,朝着洛阳的方向疾驰而去。 时值春末夏初,梨花最繁盛却也临近凋落的季节,尤其是以梨花为图腾的九重塔,更是大片大片的梨花,漫山遍野的花瓣,雪白雪白的,铺天盖地湮没一切。 于是那雪白之中的两点异色,格外显眼。远远望去,后山那两副身姿,黑的缥缈恍如迷雾,红的妖冶浓烈,无一例外的惊艳夺目。 尽管早就领了命令不准去嚼舌根,但还是有胆大的弟子和侍女私下里悄悄议论,猜测两人之间的关系以及红衣人的身份。
当尊上还是大长老的时候,就曾深深迷恋着上一任那变态塔主,这是已经是九重塔不算秘密的秘密。而所有人也都不约而同的相信,他们的尊上是那么清明正直,是断然不会再和那魔女鄙安有任何牵扯的。 可如今,尊上回来了,连带着一起的,不仅有那个魔女,还跟了一个美得不似凡人的男子。 问及男子的身份,尊上只淡淡说了一句“那是我哥哥”,再想问什么时就被经过的泠玥示意着住了嘴。 所以除了贴身安排的侍女,没有人敢去打扰这一双人的生活。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树林里,花瓣飘了一地,填补了满地的枝影空隙。清风徐徐,满山浮香,气氛安逸的令人昏醉。 鄙安伏在一块大石头上,因为憩睡刚醒,整个人都显得慵懒疲怠,睫毛颤了几次才半眯着睁开。 一睁眼,就看见了同在树林里的珠瑾。他背对着自己站着,弯着腰不知在做什么。 恰巧此时林子外响起一阵“扑楞扑楞”的声音,一只乌鸦飞进来落在鄙安手边。鄙安抓起那乌鸦,从它腿上取下一张卷成筒的绢布,毫不避讳的敞开,看完之后指尖略微用力,绢布立时化成了齑米分。 表情并没有因为绢布上的内容泄露分毫。 她起身轻轻转到珠瑾身前,发现他在摆弄一张华美却古旧的琴,出声问道:“什么东西?” 听到声音,珠瑾从专注中抬起头来,朝她笑了笑:“古琴呀,你怎么会不认识。” 废话,她自然知道这是古琴,她的意思是问哪儿来的这样精致的古董。 “这就生气了?囡囡?噗嗤……!” 知道他是在逗自己,鄙安也没说话,反倒低下头去打量被他摆弄的东西,思索这样镶金嵌玉的琴究竟是个摆件还是实实在在的乐器。 珠瑾止了笑,解释道:“这是我从大殿的隔间里发现的,看着有些年头了,不过根据风格来看,倒有些像梨主子的东西,嗯……不是玩具,是真的琴。” 说着便拨了拨调好的琴弦,深绵的琴音就从指尖流泻而出,浑厚中显露清脆,除却昂贵的琴身,光是这把声音就已是琴中珍品! 鄙安忽然想到什么,也随手在琴弦上拨了几个音,道:“我记得后阕的曲子,配得就是瑾哥哥自编的舞。” “嗯,那曲子是囡囡谱的。但那时你才十二岁吧,这么多年了,竟然还记得。” “怎么会忘呢……”鄙安笑了,声音轻轻的也不知是在叹息还是呢喃。 “还想不想看?” “什么?” 珠瑾突然将琴塞到她怀里,俏皮的朝她眨了眨眼,脚仿佛踩在滑溜的冰上一般,旋着舞步就转到了空地中央。 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鄙安也不再犹豫,跳上石台,以一个慵懒的姿势坐着,琴搭在腿上,略一思索就抚出了被尘封多年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