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忘川两岸(一)
庭院里点着妃色的灯笼,借着灯笼的光能看见廊外那铺天盖地的扶桑花。妖丽盛开着,好似粘稠发浑的血。 不知是不是宫女感觉到她的视线,回过头来朝她笑了下,道:“扶桑花,也叫朱瑾花。朱瑾亦称珠瑾,是扶桑的原罪。” 梨谣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感觉她的笑容在幽暗的光线里,分外突兀诡异。于是她别过头去,没再说话。 走了约摸半刻,一幢比原先更华丽的宫殿出现在回廊尽头,宫女指了指,对她开口:“殿下就在里面。” 语罢,宫女却没有离开,反而直勾勾盯着梨谣手里的玉笛。梨谣愣了愣,随即将玉笛收进怀里。果然见那宫女的眼神顿变,迷茫的念叨了两句后便如失神娃娃一样离开了。 越来越靠近宫殿的大门,梨谣就越来越害怕,生怕看到什么无法承受的东西。 可宫殿内部并没有所想中的安静,很嘈杂,隐隐还有噼里啪啦的打斗声、哀嚎声、求饶声。梨谣心里一紧,提着裙子就跑了进去。却偏偏在跑到门口的时候,一阵强大的气流自身后涌来,她甚至未看清袭击她的是什么人,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 傅忘川从未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还能踏上苗疆这块地。 这几年来九重塔发现愈发壮大,势力从单纯的武林一隅到除官场外各方面皆有涉猎,尤其是商业方面,俨然已同临安云家、长安欧阳城、奉天承运府并驾齐驱的中原四大商家。 九重塔的商业势力遍布大江南北,无论是西域、塞外还是北方召旗国,皆在他和召光天影的努力下收归囊下,但唯独这西南边境的苗疆,他不愿染指。 无论日子过得多和平、多奢侈,他还是觉得疲惫。刚开始还百般调查跟司灯坊有关的一切消息,无奈自打十五年前珠瑾身亡开始,中原便再也没有了司灯坊的踪迹。所以即便他面上仍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可实际上,他确已经身心俱疲了。 有时候他回想,是不是真的是这九重塔,耗尽了他的全部。天下、苍生、责任……重重枷锁,将他最真实的一面击的渣也不剩。 召光主掌对外生意,在周边势力都收复之后,曾不止一次上书请求入驻苗疆,却次次被拒回。末了,他问自己:“你到底在逃避什么?” 其实不是逃避,而是身心俱疲。 能逃避什么呢,他们兄妹俩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就算他不愿意放手,又能挽回什么?斯人已逝,何必徒增伤感,让这些年新来的弟子们惶然。 召光找了浮生来做说客,浮生淡然一笑,问他:“你还记得欠我一个承诺么?” 他点点头:“记得,所以你要用这个承诺换一次苗疆之行?值得么?” 傅忘川欠浮生的,已经欠了十四年。那年他功力散尽,于冰室中闭关养伤,偏偏泠玥在那时候又不知所踪,一切塔内事物便落在了的浮生身上。 后来的事情便是召光告诉他的。就在他闭关不到一年时,浮生终于端掉了司灯坊在中原的最后一处据点。在据点的深处,他见到了怀抱婴孩的夜无影。夜无影的武功已经废了,神智也变得混沌破落,可至死也护着怀里的孩子。 残部的余孽不要命的砍杀,浮生为了保护身后的两人遭到暗算,一条刀伤从左肩到右腰,险些将整个人劈成两半。 所以傅忘川是欠着浮生的。七年后他功成出关,承诺给浮生一个条件。浮生竟以此为依,请他出使苗疆。 他问:“值得么?你已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九重塔。” 浮生说:“我不是为了九重塔。再说,情爱这种事,本就没甚公平可讲。” 浮生和梨谣之间那种似师似友的微妙关系,傅忘川是知道的,甚至他比他们两人看的都明白。所以他略微诧异了下,叹息道:“我以为你会用这个承诺,让我将谣谣嫁给你。” “不必了,我之于谣谣,并不是良人。比起这些,我更希望谣谣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得偿所愿。既然苗疆那么危险,那我便替她去。” “……好。” 梨谣是不知道浮生对她的心思的。所以那天她来找自己,嗫喏着问他:爹爹,我可不可以去苗疆。 不仅惊讶于梨谣这个在他面前素来胆小的猫儿竟然也会对他提出要求了,而且他还发现,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久到武林换了一代人,久到中原再也见不到司灯坊的影子,久到东方安早已化骨成灰,久到再也没人记得那个妖冶的鄙安塔主,久到他们的孩子对娘亲的渴望已经膨胀至此…… 是啊,他到底在纠结什么?这一路走来,有那么多的弟子在成长,譬如召光和天影经历了那许多的坎坷终于走到一起,也譬如梨谣和浮生之间那悄悄萌芽的情愫。 所有人都在改变,唯独自己还沉浸在过往的悲怆里不能自拔。 何必?何苦? 所以他默许了梨谣和柳约之间的小伎俩,队伍出发前,他将“柳约”的真实身份告知浮生,并嘱咐浮生要照顾好她。 但他怎么也没料到的是,这次出使苗疆的弟子竟然在任务完成后回来的路上,在苗疆与中原交界处遇袭,折损过半。甚至连浮生也负伤且无法行走,留在边陲地养伤。 所有呈上来的消息,皆没有关于梨谣的任何只言片语。于是匆匆将塔内的事务交给长老阁和天影,带着弟子连夜赶赴苗疆。 见到浮生时,他正在床上被弟子给换药,染血的纱布扔了一地。仿佛被人当胸捫了一击,他颤着声问:“谣谣呢?” 浮生的眼里尽是苦涩和后悔,他道:“我不该带她出来的,不该带她出来的,不该……” “我问你谣谣在哪里?!到底是谁袭击你们!” “是仓木门,这次的生意,大概触及他们的利益了。尊上,我始终不如召光会做生意啊……” “我不想听你的废话!仓木门不过苗疆一个不入流的组织,又哪来的本事伤到你们?” “他们归顺了司灯坊。” 傅忘川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了,怔怔望着浮生床头那梨谣的换洗衣服,茫然空白。他接手了浮生的工作,开始疯了一般的收集消息,生意、门派、调查,通通以不可思议的程度兼顾起来,不眠不休,终于将司灯坊的总教地址剜了出来。
他从来没像现在这般迫切的想灭掉一个门派。 他和司灯坊的主人在洛水畔见面。两个人得模样都同十几年前一样,分毫未变。唯一不同的是,司主的眼眸仍是曾经那般,悲悯中透着残忍,而傅忘川的眼中即便带着决绝和冷冽,但也掩不住里头沉淀的沧桑了。 司主懒洋洋的卧在河边花丛里,笑道:“你是来找那孽子的?她就在我的宫殿里。但我不能给你啊,因为我的小花奴很喜欢她。” “你到底想要什么?”傅忘川冷声道:“若是你觉得现在的九重塔依旧无法和司灯坊抗衡,那你就错了。” “是么?我确实不相信。”司主低低的笑着,忽然道:“我们来打个赌吧,堵一下你的宝贝女儿会不会主动跟你走。至于赌注么,若是我输了,便将这苗疆一手遮天的司灯坊拱手相让。若是你输了,便留下来,和你的女儿一起,做我小花奴的玩具。” “我为何要跟你赌?” “你会的,因为我还有你想要的东西,并不只是你的女儿。” “哦?” “我现在可不会告诉你。”她扬起手,站在她身后的司灯坊教徒皆晃了晃身影,纷纷倒下。 从来没见过对自己人下手也这般狠辣的人,九重塔的人皆倒抽口冷气,难掩惊惧的望着自家尊上。 “如何?你我单枪匹马做赌,敢不敢?” 傅忘川笑了,讥讽又不屑的看着她,道:“既然你这般高看你自己,我有有何不敢?玖凉丝,你这荒唐又可悲的人。” 玖凉丝,正是司灯坊主人——司主的名讳。自打她成了这邪教主人以后,便再也没有人这么叫过她了,时间太久,久的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字。 想到眼前这个男人竟然能知道自己的名字,想必连曾经的那些关于她往事也一并知道了。而那些往事……她望着傅忘川,竟生生将手心掐出了血。 不过傅忘川显然没有揭人伤疤的兴致,同样挥退了身后弟子,朗声道:“既如此,那便请司主大人开局吧!” 司主已恢复了原有的神态,宽大袖袍一扬,人飘然落于水上,指着灯火辉煌的宫殿,道:“请。” 傅忘川朝身后的弟子吩咐:“你们回去等我。” “尊上……!” 弟子还欲说什么,乍看见傅忘川那凛冽的眼神,话又咽了下去,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家尊上入了那妖人领地。 傅忘川只带了两名女弟子,衣袂一扬人转瞬便到了水面上,和司主并肩立在一起。刺着金绣的白衣在真气流动下翩翩飞舞,映着脚下波光流转的洛河,竟让人产生了种九天仙子入凡尘之感。 单这份风姿,就已确定这人同十五年已大不相同,今非昔比好似凤凰重生。 司主只意味不明的看了他一眼,笑着朝宫殿那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