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咫尺天涯(四)
偌大的将军府只有他们三个人,并无下人,所以傅忘川便走过去,蹲下收拾瓷片残骸。 “别动。” 一股有力的气流拂开了地上的碎片,又将他轻轻托起来。 东方未央阖上那本书册,突然道:“多谢。” 傅忘川一怔,随即淡淡的笑道:“您是长辈,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从小你就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说的你该懂。”他的意思是,多谢他这些年对自己的女儿,对九重塔和天下的付出。 傅忘川懂他的意思,却苦涩的摇了摇头:“我做的从来都不够。若非我做的不够,安安又怎会变成这样。” 他说的是当年背井离乡学艺没能在三兄妹最艰难的时候守在身边,在她回到九重塔后没能好好保护她,在她爱上珠瑾后硬拆散了这对苦命鸳鸯,在天下人都唾弃她时没能奋力维护她,甚至在她成为傀儡后没有及时找到她,他来迟了十五年…… 桩桩件件,他都揽在自己身上,可千言万语,说出口只凝成了“我做的从来都不够”一句话。 他这样的善良心思,东方未央又怎会不懂,心里叹息了声,轻轻拉过傅忘川的手,问:“刚才划到手没有?” 大约是从没有被人这么慈祥的对待过,包括他身边的人,身边的人也没有这样被爹娘疼惜的,所以被这么轻轻碰了一下手,傅忘川觉得一阵恍惚。 坚强隐忍的傅忘川、强大仁慈的武林至尊,此刻竟有一种被爹娘捧在手心里的错觉。 仿佛,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在他们面前一吐而尽。 他吸了口气,垂首跪下。 “你这是做什么?”东方未央皱眉,伸手就去扶他,“如今你好歹也是江湖至尊,半个天下的主人,怎么能在我面前跪下。” 傅忘川却推开了他的手,仰头灼灼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求宫主救安安一命。” 末了还不等东方未央说话,又急促的补道:“我知道安安做了很多错事,可那桩桩件件都是因我而起。而且血浓于水,宫主定然不会看着安安惨死却袖手旁观的……” “她已经死了,我如何救她?”东方未央一愣,随即叹口气,转开了头。“且不说我救不了她,就是我能救,也不会援手。” 他拂动衣袖,那规整搁着的手册便飞落下来,掉在傅忘川脚边。 “你告诉我,这里头的桩桩件件,可有一件不是真的?” 一阵夜风从窗子吹进来,吹的纸页哗啦啦作响,停在中间被揉皱后又展开的一页。上头那鲜红的“花嫆”二字仿佛猩红的血一般,灼烫又刺眼。 望着那朱笔写就的一笔一划,仿佛变成了一条条血痕,狰狞交错的斑布在心上、身上。 傅忘川从未觉得自己的话这么苍白无力过,“宫主,毕竟血浓于水,安安她……是您的女儿……” “女儿?呵,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孽障,她凭什么敢说是我女儿?凭什么敢说是梨逍尘的女儿!况且,”东方未央骤然冷笑:“我抚养她的日子屈指可数,更不敢自居堂堂鄙安塔主的父亲。这亲,我不认!” “忘川不敢忤逆宫主,但还是求宫主能网开一面,就算您不愿出手,但求您能借逍遥泪给忘川一用,等忘川救回安安,愿意代替她,任凭宫主处置!就算千刀万剐,也绝没有半句怨言!” 没有人敢相信,那个优雅初尘的江湖至尊也会有如此低声下气的姿态。傅忘川就那么跪在地上,往昔尊贵的头颅低低贴在地板上,一下一下磕着。 一声又一声,沉闷压抑。 东方未央大惊,忙站起来去拉他:“你这是做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你还是武林之主,怎么能……” 傅忘川膝盖纹丝不动,唯有额头依旧用力撞在地上。他却像丝毫感受不到痛似的,一字一顿,说的无比清晰:“求宫主借逍遥泪一用!” “荒唐!”东方未央骤然一挥手,傅忘川的身体便如断了线的布偶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屋内的花梨木厚屏风上。 屏风轰然倒塌,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傅忘川不曾抵抗,内脏只觉骤然被绞成一团般痛,一口猩红的血顷刻便喷了出来,染红了金绣的白衣。 东方未央气的浑身发抖:“那孽障天理难容,你却也跟着荒唐不成?逍遥泪是什么东西,四海邪物,你也敢说出来,简直是胡说八道!” 他抬起头,虚弱不改坚定道:“求宫主赐逍遥泪……” “逍遥泪我绝不会给你,你走吧!” “宫主……” “出去!” 下一瞬,只觉一阵淡色风刮过,东方未央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偌大的睡房里只剩下傅忘川一个人的喘息声,以及纸页时不时翻动的声响。 许久,傅忘川才扶着墙站起来,一步步踉跄却挺直了脊背的往外走去。 零陵的夜寂静又漆黑。 伸手不见五指。 摇曳的烛火衬得那一袭鲜红的纱袍愈发妖冶诡丽。艳至极则为煞,东方安的身体透着隐隐的不详之气。 傅忘川坐在床头看九重塔送来的几样折子,边看边长长的叹了口气,不知是在叹折子的内容还是别的。 许久才起身走到床边,静静凝望着东方安艳丽又苍白的脸,坐到床上,抱起她没有任何生命体征的身体,放在腿上。 复生,谈何容易。 逍遥泪,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就算鄙安不曾做过那些伤天害理的事,逍遥泪,东方未央也不一定会借。 数百年前,半人半魔的水月教主月清臣于九重塔下**而死,流下的一滴血泪洇入土地化做晶莹剔透的宝石逍遥泪。 自后宝石流落江湖,所到之处皆掀起腥风血雨,持有过它的主人更是无一善终。昔年东方未央之父——天下会盟主东方墨妻离子散,其妻江山郡主更是因它身败名裂,虽最后仍是借助逍遥泪重生,但终究也逃不过一死。 东方未央光明磊落,有生之年断不会叫这等东西再现人世。而且死人重生乃是逆天而行,无论缘由为何,总是要遭报应的。 那是天下最怨毒的邪物,诅咒着每一个妄图获得幸福的人。
“傻丫头,这世上怕是只我和谣谣两个人,想你早点醒过来。”傅忘川俯下身,以额头轻轻抵着她的,莞尔笑语:“就算是为了我们父女,你是不是也该醒过来呢?安安……” 温柔的呢喃,情话犹如细雨抚过花瓣,在静谧的空气里流淌。 傅忘川从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但也不会轻言放弃。那一夜过后,他依然做着下人们的活儿,洗衣、做饭、烧水,甚至连那专门和九重塔传递信息的信鸽都亲自喂养。 连傅忘川都觉得好笑,这些以前他想都没想过的的活,现今做起来,虽谈不上得心应手,倒也颇有天赋。若是被九重塔的弟子或是其他江湖人看到了,不知会不会掉了下巴。 偌大的将军府,其实是没有多少声音的。泠玥老了,身体也不大好,常常呆在屋里一呆就是一天,而东方未央总是早出晚归,不知在做些什么,他不说,傅忘川自然也不去逾矩问。 日子就那么简单又琐碎的过着,转眼又到了枫火如荼的时节。 而傅忘川,仍没有见到那传说中的逍遥泪。 信鸽传来消息,召光的西域之行盆满钵丰,九重塔的选拔赛也已经圆满落幕。梨谣没甚悬念的击败所有外姓童子,成为九重塔的少主。而柳约却意外的没参加护法苑的少护法选拔,而是去了长老阁参加考核,过程虽艰辛了点,但也算有惊无险,成为九位长老中赤长老的接替人。 柳约大概是要躲开什么人吧。说起来,柳约还是傅忘川亲口指派给梨谣的伴读,这些年来,柳约对梨谣那份渐渐滋长的情愫,傅忘川从来没说过,却都看在眼里。 其实,比起浮生,柳约应该是更适合她的良人。但偏偏,她倾心的只有浮生一个。 这些事,傅忘川从来不管,柳约也好,浮生也罢,他想让梨谣自己去抉择。 “安安,我们的女儿长大了呢。”他贴着她的头,轻轻说。 怀里的人,却始终安静沉睡。 入冬的时候,傅忘川孤身去了太室山,跪在昔日万花宫的废墟里,将无数纸钱一张张的投入火盆。 跳跃的火苗明亮灿烂,将荒凉萧瑟的地方点缀上一丝色彩。 花嫆爱了东方未央一辈子,为他而生因他而死,她的爱恋扭曲又决绝。决绝到宁愿毁去万花宫也要报复,报复东方未央和别人的女儿。 明白的人都知道,花连的死只是导火线而已。 鄙安也是这其中的牺牲品。 可鄙安她从不觉得委屈,她就是喜欢将所有的罪孽都揽在自己身上,亲人的误会、世人的污蔑、妄造的罪孽,她通通都揽在自己身上,从不去解释。 她的眼里没有苍生天下,甚至对善恶也不屑一顾。她的眼里只有两个人,曾经是珠瑾,后来是傅忘川。 她做的那些罪孽,曾经是为了珠瑾,后来是为了傅忘川。为他们,她不在乎自己受尽世人唾骂。 世人都不知道她的心思,珠瑾也不知道,只有傅忘川懂。若是他稍微再蠢笨一点,可能也不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