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甜苦交错(一)
东方安抱着梨谣,一点也没空去管那圣医想什么,手指摸索着那伤口处,忽然开口:“给她缝针。” “这……夫人!” 圣医吓了一跳,缝针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但若用在这位少主身上,就不一样了。缝针可以令伤口好的快,却十有八九都会留疤。且疤痕狰狞,几乎没有去除得可能。 尽管知道此刻这样的伤口,缝针是最好的选择,但…… 少主这么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儿家。 “给她缝针。”东方安咬着牙又重复了一遍。 圣医的手又哆嗦了一下。只是还没动,旁边的药箱就已经被人拿走了。他愣了愣,有些惊愕:“尊上?” 傅忘川淡淡道:“你下去吧。” 然后径自走到床边,点燃烛台,又取出缝合的长针,熟练的穿针、引线、消毒。 做完一切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安安,我会给你个解释,现在,把谣谣抱过来吧。” 缝针的过程中,梨谣愣是忍着痛没吭一声,东方安也没说话,只用力握着她没受伤的那只手,源源不断将温暖的内力输到她体内,安抚她因为疼痛发颤的身体。 这样的梨谣,隐忍、坚强,虽然武功还不是最高,但已经有梨家女子素来的品性。仿佛让人觉得,一年前那个只会在东方安怀里撒娇任性的孩子,只是一场幻觉。 梨谣,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寝殿里静悄悄的,只有伤口包扎发出的微小声音。等最后一圈纱布缠好,傅忘川叫了玉腕过来,吩咐了一些要注意的事,便让她带梨谣去沐浴休息。 梨谣却挣开了玉腕扶着她的手,在傅忘川身前跪下,“请父亲收回成命,柳约对九重塔极其重要,他不能走。我……可以代替她。” “荒唐!九重塔缺不了柳约,难道就能缺了少主不成?这事你不用再cao心。”傅忘川挥了挥手,神情间似有淡淡的疲惫:“玉腕,送少主回去。好好照顾,别让她乱走。” 玉腕浑身一震:“尊上……!” “下去吧。” “是。”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赤裸裸的软禁。玉腕一咬牙,终是扶着梨谣往外走去。而梨谣则闭上眼,将一双眸子里所有的悲伤深深掩藏起来。 寝殿又变得安然静谧,傅忘川望着床畔的东方安,走过前去抱了抱她,柔声道:“先去沐浴换衣裳,别着凉了,好不好?” “好。”难得她这么温顺,什么都没反驳。 其实她不是听话,而是不愿意再开口了。 那些很久很久以前被遗忘的事,此刻竟排山倒海而来,一件件清晰无比的浮现在脑海里。 当年她肆意伤害自己的日子,傅忘川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保护她,阻拦她,不让她受一点伤害。 她深入皇宫时,他亦将自己卷入其中。 她明明早已计划好了替他拿下整个江湖,而他却早已暗中筹划。 她想要替他铲除司灯坊,他却早已先下手为强,甚至还在其中知悉了珠瑾的身份。 …… 很久很久前,她就听过泠玥说对梨逍尘的评价:“姑姑是个不容超越的神话,智谋无双。但同样,她不允许任何人忤逆她,即便这人是锦蝶宫主。” 这算是梨家女儿与生俱来的特点么?精明、强势,即便是面对自己最心爱的人时,那骨子里的君王之血,也不允许她们做出妥协之事。 不允许妥协,不允许被忤逆。 只有时常立于上位,手握天下,让世上所有的事都按照她们定下的路线走,才能让她们觉得快乐、满足。 有人说,这是她们骨子里的骄傲。却不知道,那只是她们久居高位,害怕了命运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害怕没有足够的力量,来保护自己珍惜的一切。 这样的人,如梨逍尘,如梨江画。很久以前,东方安觉得自己不会这样,因为她不像她们心怀天下,不像她们仁善。所以她没有那样的性格。 但…… 她口口声声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傅忘川,可临到头来,有哪一件最后受益的不是九重塔、不是天下苍生? 如果只是为了两个人的幸福,那么当初那么多机会跟他一起远走高飞,可最后不都是一步步被她推翻了?她亲手将傅忘川送上了这坐拥武林的至尊之位。 也许,当一次次事情出乎她的意料,她发现了,自己其实是很介意的。 即便这个人是傅忘川。 经历了这许多后,她终究是觉得疲惫倦怠。 所以她现在不想开口。 所以她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想。 好累、好累。 水汽氤氲的雾气里,好似有一双有力的手臂伸进水中,将她一把抱了出来。 水声巨响,她听到耳边有人焦急的大喊。 “安安?安安?!醒醒,你别吓我!” 她恍然回神,原来是自己沐浴时睡着了,身体不自觉滑进了水里。 下意识想睁开眼睛,说自己没事。可眼皮沉甸甸的,就是怎么都睁不开,一阵刺痛从眼中蔓延开来。针扎一般,好似眼珠子被生生剜出来。 她抽了口气,勉强笑道:“我没有力气了,抱我回去好不好?” “……好。” 傅忘川本想解释的,可东方安总是说些旁的东西来分心。就算躺在柔软的床上,也抱着被子滚来滚去。 他终于觉得不对劲,一把将东方安拉进怀里,手试探着摸了下她的眼睛。 怀里的身子剧烈一颤。 “不是已经换了药么,怎么会这样。安安,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东方安虚弱的喘口气,笑的比哭更难看:“大概、大概是时辰到了。傅忘川,你把妆奁里的药拿给我。快些,好疼。” 看着手里精致的小瓷瓶,傅忘川谨慎的问:“安安,这是什么?” 东方安朝他安抚的笑笑,颤着声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是父亲给我的,说我若是觉得疼了,就用它。” 虽然有疑问,但思及是东方未央给的,傅忘川便没再多说什么。东方安接过瓷瓶,又道:“你帮我把纱布拆了吧。”
随着纱布落地,精致美好的容颜暴露出来。睫毛好似两片黑蝶的羽翼,在空气中轻轻颤抖。 东方安拔下盖子,将里头的液体一下全倒到眼皮上。 “安安!” “啊……” 两个声音同时叫起来,只不过一个是惊的,另一个是疼的。渐渐的,有鲜红的液体从眼角里流出,粘在雪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傅忘川的理智终于断线,朝门口大喊:“来人!快去叫圣医!快去!” 如果不是太疼了,东方安很可能会笑出来。这样的傅忘川,还是那个坐拥天下、冷静自持的江湖至尊么?由于耐不住这剧烈的疼,她已经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细细的血丝从嘴角溢出来。 “安安!别这样,圣医马上就来了,别怕……别怕……”傅忘川用力抱住她,不住用衣袖擦她额头上的冷汗,试图安抚她。 其实,她东方安的医术哪里比九重塔那圣医差呢?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圣医能顶什么用。唉,傅忘川,你这是关心则乱啊。 心里这么想,但她已经疼的说不出话了。只能紧紧攥着傅忘川的手,试图减轻些痛苦。 她忍不住,又咬了一下嘴唇。 “安安!” 惊怕之下,傅忘川将自己的手臂伸过去,凑进了她的嘴里。 太疼了。她竟一口咬了下去! 温热的气息顿时充斥了整个口腔,甜丝丝的,带着淡淡的腥气。 自始至终,傅忘川没皱一下眉,甚至那眼中的心疼都没减少半分,只抱着她,一遍一遍的安抚。 圣医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么一副景象。殷红的血从东方安的嘴里流出,顺着傅忘川的胳膊淌下来,滴滴答答在地上汇成一小滩。 “她到底怎么了?”傅忘川看着服下止痛散的东方安,问。 九重塔的圣医纵使不是天下第一,那也是数得上的江湖名医,见多识广。而此刻,圣医脸上的表情很奇怪,犹豫了半天后,终究无奈的摇了摇头。 医者摇头,通常不是什么好事。 “说话!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你摇头是什么意思?!”傅忘川难得发火,却吓得整个屋子里的侍女小厮跪了一地,直哆嗦着呼喊“尊上息怒”。 此时,一直神志不清的东方安却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忙不迭凑过去,贴在她唇边,这才听清她说的是“昏君”。 昏君……?他现在倒真恨不得自己是个昏君! 真想指着这一屋子的人,大喊一句“治不好她,你们全都不用活了”,但……不行。他的安安为了他的天下付出那么多,决不愿意看到他这么做。 圣医亦跪在床边,被傅忘川一喝,便把什么都说了:“夫人的伤原本已经好的差不多,可以拆纱布了,按理说就算沾水也不该这样,但又突然疼痛难忍,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当日伤口处理的不彻底,以至于现在发生了异变,只怕眼珠内部已经发生了腐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