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影（六）
浮生有些迟疑的看着他，然后猛的抬起头来，竟推开扶着他的弟子，惊惧的瞪大眼：“你是不是想……不可以！” 夜无影被他的反应弄的同时一愣，可怖的脸上扯出一个算不上笑的笑容，喘着气道：“不是。护法大人，你想多了。” “真的不是？” “不是。谣谣还那么小，怎么能……没人保护。” 这算是话中有话。 两人都没有说话，死一般的寂静里，忽然自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行弟子一惊：“蛊虫要过来了！” 夜无影道：“出去吧。” “……嗯。” “等等！”浮生回头，却见夜无影正无力的靠在椅子里，青枯的脸上泛着惊人的死气，忙抓起他的手，“我在，你要说什么？” 夜无影睁着眼，眼神却茫然的看着上方，嘴唇一开一阖分外吃力：“谣谣病了，你要好好照顾她，把她平安的带回去。然后……然后告诉傅忘川，扶桑……其实很爱这个孩子，她只是、只是太害怕失去了……告诉傅忘川……一定、一定要好好待她们母子两……还有夜刹，虽然、虽然他们都长大了，但……我始终、始终放心不下他们……” 变成白骨的地方不断往外渗着血水，夜无影的脸色泛着灰白的死色，瞳孔缓缓晃动，将散未散。 “谣谣……就交给……你了……” 浮生久久没说话。 直到走廊的尽头窜出来一团乌黑的浓雾，蛊虫行动的声音清晰的传入耳中，他才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夜无影，” “……嗯？”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嗯。” 离开时，为防残存的蛊毒泄露，需要关上地宫的大门。 门缝渐渐闭合，浮生望着他，脊背上的伤一阵阵剥皮剃骨的痛。 夜无影扬着头，穹顶夜明珠的光晕照在他的脸上，那一瞬间，仿佛让人觉得，他还是曾经那个神采飞扬的夜君，杀手中的富贵公子。 那眸中猛然迸发出的光彩，潋滟的宛若一湖深水，映出沧海世事百转千回。 他喃喃：“乌蝶，夜刹，孩子，东方安……” 夜无影全部的一生。 内容不多，但从未后悔。 …… 大门轰然关上，隔绝了门里门外的两个世界。 浮生站在外面，一动不动。不多时，门里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紧接着声音愈发巨大，大地都跟着震颤，周围的建筑纷纷跟着摇晃，倒坍。 笑月楼的金米分玉饰纷纷掉落，露出里头坚固的骨架，，尽管尘土飞扬，还是如一座打不破结界。 余震过去，半个芒挽小镇已经成了废墟。 尘埃落定，千疮百孔。 弟子拍着衣裳上的土，狼狈的问：“密道的出口在哪儿？兄弟们去哪儿接人……护法？” 此时的阳光并不明媚，天空灰蒙蒙的满是爆炸后的尘土。 浮生却抬手挡住眼，久久才终于吐出一句话：“不用找了，我们回塔。” “护法？！” “尊上的孩子需要医治，我们拖不起。”说完，便再也不看身后的废墟一眼，步履缓慢的往前走去。 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对身后的人吩咐：“留下两个人吧，不用找什么密道了，直接在地宫里寻找就好，找到了就送到江都拂阑轩。” 弟子吃了一惊，“难道夜大他……！” “原本就没什么密道。” 轻轻抽了口气，浮生转过身，朝着远处城门的方向走。却还没走几步，就听见了周遭响起的惊呼。 “护法——！” 又发生了什么？他茫然的回过头，刹那间废墟在眼前变得摇摇欲坠，倒下时，他还怔怔望着头顶灰蒙蒙天空，满天的灰尘，时而旋转跳跃，时而落入泥土。 似是一张时而神采飞扬，时而青灰可怖的脸。 “夜无影……一路走好。” …… 失去内力压制的伤口顿时崩裂，血从身后蔓延开来。 随行的人将浮生的身体扶起来，这才发现，在他的背上，一道狰狞的刀伤从肩头斜劈而下，直到另一侧的腰际，血淋淋的，险些将整个人劈成两半。 这一场正与邪的战争，最终以九重塔大获全胜结束。 庆功宴上，各大门派欢声笑语，为重新到来的和平武林庆祝。 而九重塔，却只出席了两个不甚重要的长老。 护法苑。 浮生靠在床头，脸色在清冷的夜明珠光下更显得苍白憔悴。 在床的里侧，梨谣躺在被子下面，睡颜甜美。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召光似是早就知道孩子睡了，轻手轻脚的坐到床边，：“伤有没有好一点了？” “好多了。” 看着他疲倦的脸色，召光吸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两块污渍斑斑的布片，“地宫已经成了废墟，没找到人，只找到这个……夜三已经辨认过了，是夜无影的没错。” 浮生伸手接过，召光见他看的有些发怔，不由出声问道：“要我拿去立个衣冠冢么？” “不……不用了，我亲自去吧。”浮生握着布片，轻声道：“其实，我也想去看看拂阑轩，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是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养出夜无影那样的人，身为杀手，却丝毫不像个杀手。 他的感情，那般浓烈真挚。 “那好吧，至于夜刹那边，我去安抚。”临走之前，召光突然又回过头来，意味深长的说：“东方安尸身不知所踪，尊上又闭关未出，你是整个门派的主心骨，做任何事之前，都要三思而后行。” “……我明白。” 这个时节的江都成日阴雨连绵，灰蒙蒙的天空好似看不到边的幕布，笼罩着一片苍茫山涧。 两旁绿树丛林，曲径通幽，“拂阑轩”三个字高高挂在山庄的大门上。 这原本应该是个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 花园深处的小屋里，一架小摇篮摆在床边，上头挂着串精致的风铃。 风一吹，发出清脆如银铃的声音。 门猛的被推开，夜九冲进来，提剑指着浮生，一字一顿：“我、杀、了、你！” 剑尖入rou三分，血顺着剑槽缓缓流下。 “凭什么？凭什么舍身为人的就一定是我们老大，一定是你们太自私，是你们逼他的！凭什么救人的是老大？你们怎么不去……”声嘶力竭的指控。“都是她！如果不是她，老大怎么会死！东方安死了，还有个梨谣！都是它的错！” 浮生微微皱眉。 电光火石间，夜九手中的剑调转方向，朝旁边侍女怀中的梨谣刺去！ “阿九！” “阿九！” 一同进来的夜刹成员惊呼。 浮生身法如风，移到夜九身边，伸指一弹，便弹开了他的剑。 夜三飞身进来，赶在在浮生真正动手前，制住了夜九。 “三哥……？” 面对夜九的质问，夜三别过头去，冷冷道：“简直荒唐！你应该清楚，老大当时的情况，就算留下来也活不了多久。所以他去点火药，才是最理智的选择。更何况，梨谣还需要人来保护。” 夜九不敢置信的望着他，赤红的眸子渐渐黯淡，变得一片死灰。然后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茫然的往外走。 “你们跟上去看着他。” 遣走了夜刹成员，小屋里只剩了浮生、夜三，以及抱着孩子的侍女，顿时变得宽敞起来。 夜三呼了口气，走到梨谣身边，抬手想要碰她的脸，却在半路停住，又收了回去。 突兀地开口，“梨谣的名字，是老大娶的。” 浮生吸了口气，没说话。 “老大对东方安，其实无关情爱。他喜欢孩子，并且更心疼十月怀胎生下孩子的人。”夜三捂住眼，却仍然掩不住苦涩：“所以都是他心甘情愿，甚至……甘之如饴。” “东方安已经去世了，尊上闭关，夜刹群龙无首，你愿不愿意接替夜君之位？”浮生终于开口，问的却是公务。 “不愿意。” 浮生不言，静静等他回答。 “我虽然知道老大是心甘情愿的，却不代表我能释怀这件事。”说着，夜九那张终年冰冷的脸上突然笑了笑，就像是冰裂开，不小心露出了里头藏着的花蕾。 他走到窗边，缥缈的目光让人分不清他看的是园中景色还是远处，“当年，我曾是个真正的杀手，风餐露宿，刀口舔血。直到遇见老大，我才知道，原来杀手也可以像平常人一样安定的生活，可以有个家……东方安让我拜服，而老大，却是能让我安心的人。” “你要去哪儿？” “不做杀手了，总能找个安心的地方，踏踏实实过日子。” 浮生没有挽留，在他踏出门口的时候，轻轻说了声：“一路平安。” “多谢。” 那道身影最终消失在长径尽头，再也不见。 夜无影的衣冠冢立在小屋后面，墓碑正对着屋内风铃的方向。 所有来到拂阑轩的人，都弯下腰，对这个曾经的杀手献上最深的缅怀。 很久以后。 “所以说，他才是我亏欠最多的人？”梨谣如是说。 浮生正在摆放祭品，闻言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下，道：“不算全对。” 顿了顿，微微笑道：“你忘了，你亏欠的人里，最多的应该是我。他是自愿的，可我最初却是被你强迫的。” 梨谣一愣，却又听他道：“而现在，我却庆幸曾经被你强迫过。” 分神的功夫，浮生已经走过来将她拥入怀里，抚着她的头发，“他是我们的恩人……今生今世，最大的恩人。” “嗯。” “以后我们幸福快乐的活着，然后常来看看他。” “嗯，好。” 叮铃铃……叮铃铃…… 风铃声又响起。 轻风徐徐。 细雨绵绵。 不远处，仿佛有一个人，透过青灰的墓碑，疼爱的望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