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之三

    就在肖北一家人为盖新房竭尽全力地做着各种前期准备的当口，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一下子打乱了这家人平静的生活。

    这天中午，肖北从学校回家，刚一踏进院门，就听到父亲在屋里大声地对母亲嚷嚷着：“这伙吃人饭不拉人屎的东西，都得了红眼病了，这不是明抢吗？这不是欺负咱肖家没人吗？”

    是谁把老爹气成了这样，肖北亟需弄明白，他把自行车往墙根一靠，也顾不得打好，就一个箭步穿进屋里，见老爹正坐在炕沿上，黑着一张脸，“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而母亲正在锅台脚下背对着肖北，“呼哒呼哒”地拉着风匣做饭。两位老人好像没有看到宝贝儿子回来，他们连地方也没有挪，更没有招呼他上炕，全没了往日见到儿子的热乎劲。

    之后，在一家人吃饭当间的拉话中，肖北才知道了让父母生气的原委。

    事情还得从前几天村里间伐路边的行道林【道路两边植的树木】说起。原来，早在82年实行联产承包、分田到户的时候，凡是责任田边的行道林也一并分入农户，而且和责任田一样也签订了承包合同，行道林由承包户全权管理，每年进行一次修剪并搞好日常看护。在利益分配上，按照管理的年限，农户得利每年增加一成，依次为1:9、2:8、3:7、4:6、5:5......也就是说，第一个年头，农户1成、村里9成，第二个年头，农户2成、村里8成，以后年份的受益以此类推。而且在树木砍伐出售时，承包户有优先购买的权利，当然，定价必须是公平、合理、公开的，由村干部、村民代表和承包人集体决定。

    按说，有盖着村支部大红印章的合同和写得清清楚楚的白纸黑字的条款，应该不会出现什么差错，但有的人为了自己的那一点私利，就敢把共产党订的合同不放在眼里，结果，不愉快的事情就发生了。

    这回村里间伐行道林，村东肖北家地边那一长排杨树也在范围，由于肖太平每年都用捅铲修剪，日常看护的也紧，不让驴、骡等牲畜啃咬，所以，这排杨树长得是又粗实、又直溜，都成了材地。

    在间伐肖家承包的这排杨树时，由于棵数多，村干部就给西半排要间的树号了价，价格倒还公道，肖太平也能接受。剩下的东半排推说过几天再间，其实是另有隐情，这几个干部藏了私心。因为这些人看到这么多成材的树要归了肖家，心里就不平衡了。他们知道肖家要盖新房，这些杨树肯定要自己买下，不会让给别人，况且号价确实也比市价低了许多。只不过，肖太平手里攥着承包合同，而且按年份算，肖太平要占6成，村里只能得4成，明摆着他肖太平捡了大便宜了。

    眼门前的好处让这个老实头子占了，这几个一贯占上风的村干部心里哪受得了这个？怎么着也得给自家手里抢点，全然忘了肖太平这6年来为这些树cao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汗。所以，他们这才把东半排卡了下来，为几天后与肖家的冲突埋下了纷争的引线。

    然而，当时只顾着高兴的肖太平哪能想这么多，更想不到这些人给他动了歪心眼子。那时候，他正发愁凭他家的这四个赖劳力，怎么把这么多木头倒腾到家呢。是呀，光西半排要砍的树大大小小就有二十多棵，要锯倒再用牛车拉回家，得费多大神事呢？

    可不是嘛，肖北一家人起早贪黑，整整用了星期六、日两天时间，硬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些死沉死沉的木头弄回家里。

    这回，看到肖家把这么多能做檩、椽的木料拉回家，不光是村干部眼热，就连那些平头老百姓也是羡慕地不得了。你就说嘛，肖家要盖房，正缺木料，村里就在人家承包的行道林打树，真是想什么就有什么，天遂人愿呐。

    看看，这肖家的运气来了，是什么都挡不住哇，这些年的喜事是一个接着一个，真个是时也来了、运也来了，就连野狗都会跑到他家的粪堆上拉屎呀。

    可是，肖太平的高兴劲还没过去，村干部就马上迎头泼了他一桶冷水，让他那颗胀热的心一下子跌进了冰窟窿。这些人用一个铁的事实告诉他，别看政策好了，老百姓的权益大了，但你肖太平还是蹦不出我们的手心。什么合同不合同的，想给你个甜头，还不是我们几个人的一句话，不想给你甜头，也是我们几个人的一句话。

    是呀，你这肖老汉，这么大的岁数，怎么就不晓得一点人情世故？这么大的好处，怎么就敢吃独食呢？那么多成材的大树，你就不会问问我们，看谁需要不？就不会主动地让给我们几棵？我们好几个人跑前跑后地和你忙活了一天，可是给你过了初一，你这个死脑筋就不会给我们过个十五吗？真没想到你这个四六不懂的老家伙，胃口还真大，居然全吞了。

    那好，既然你姓肖的不仁，就别怪我们当干部的不义了。

    所以，就在肖太平老两口在老院子忙着剥那些横躺竖卧的杨树皮的时候，这几个利欲熏心的村干部居然瞒着肖太平和村民代表，私下里把东半排要间伐的树号了价，而且还比西半排的价位低得多。你看看，这些村干部也真够财迷心窍和胆大妄为的了，在没有向全村人公开的情况下，就悄悄地让各自的当家子出面把那些树砍了拉回家了。

    等到肖太平得到消息后赶到那里时，看到的只是被锯断的光秃秃的树桩子。“这不是明抢吗？这不是活欺负人吗？”肖老爷子圪蹴在道边，一锅接着一锅抽着旱烟，气得好半天缓不过气来。

    当肖北看到父母无能为力、唉声叹气的伤心样子，心里的火再也按捺不住，腾地一下子升了起来。一吃罢饭，他不顾两位老人的拦挡，起身来到了大队部，他要找这几个瞎了狗眼的王八蛋理论理论。

    是的，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担不起事的孩子了，更不愿像父母那样一辈子逆来顺受、任人宰割。

    在大队部，支书马俊知道这事不占理，想息事宁人，还能说个过来过去的话儿，对肖北态度也好点，但马俊那几个摇铃打梆的手下就不会这样了。

    这几人在大集体时对老实巴交的村民指手画脚惯了，现在的权利虽然比不了从前，但他们的自我感觉还是高高在上的，那训起人来、办起事来也还是盛气凌人、我行我素的。所以，这几人才敢做下这等张狂的事，因为他们一点也不担心肖太平能炸起什么翅，更算准了这个老实头子也就那么点本事，最多在家里折腾几天、骂骂街而已，这件事也就会烟消云散、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这么多年了，肖太平早被他们拿捏死了。

    然而，他们绝没有想到，肖太平的二小子会因为这事找上门来，这真是大出他们的意料之外。吃惊之余，他们马上意识到了肖北对他们权威的蔑视和不屑一顾，有些恼羞成怒他们哪里还讲什么道理，当然不会给肖北好脸子，更没有把他这个初出茅庐的黄嘴叉子放在眼里。

    尤其是大队会计“眨眼子”王有财——这次砍树的直接负责人，这个一眨眼一个鬼儿的家伙，因为看肖北年轻可欺，量这条小泥鳅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所以平常在背后算计人的他这次却跳到了前面。

    看到肖北气势汹汹地来质问马俊，“眨眼子”首先替书记出头，“叭”地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大声呵斥道：“你一个小小的乏教员，不好好给学生上课，跑到大队部捣什么乱？树是村里的，我们想砍就砍、想卖给谁就卖给谁，你老子都不言语，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是办公的地方，不是四台镇的大集，谁想来就来，给我滚出去。”其他几个人也接着王的话茬一齐向肖北开火。

    唉——这些人真是可恶，肖北一个光出道的人芽芽哪架得住他们这如狼似虎的一伙人的攻击，真是好汉难敌四手，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了。

    是啊，没几个回合，肖北让“眨眼子”抓住一个话把，被这家伙死揪着不放，一顿连珠炮，呛得有些张口结舌，更被斥之是来无理取闹。看看，本来是挺有理的一个事，倒叫人家编排成瞎胡弄哩。当然，肖北在这方面也是经验不足，让这些在村里混得都快成了精的老油子三绕两绕，不自觉地进了人家的圈子，那最终败下阵来也是不足为怪。

    不过，我们的主人公肖北——这个倔强的后生在被撵出大队部前，还是甩出了让这几个嚣张的家伙后怕的话，他瞪着“眨眼子”王有财，咬着牙说道：“我就不信，共产党的天下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你们一手遮不了天，你们等着，我要告你们去。”

    肖太平看到儿子气呼呼地回到家里，坐在炕沿上一言不发，就知道儿子是受了那帮龟孙子的窝囊气了。

    “唉——”老人一声长叹，赶紧上前安慰肖北：“孩子，就不要生闷气了，咱们小老百姓是斗不过那帮人的，忍忍吧，吃亏就吃点亏吧，就让他们多蹦跶几天，孩子——记住，老天有眼呐，就让他们抢吧，世上有撑死的人，没有亏死的人，就当咱爷俩赶集叫小偷把钱包偷了，把心放宽点，反正咱家的木料也差不多够用了。”

    老爹一番苦口婆心的话，不但没有让肖北的气消了，反而激起了他心底的那份血性。现在，这个家已经到了需他出头挑大梁的时候了。他猛地跳下地，站在父亲面前，就像即将出征的战士，一本正经地对老爹说道：“不行，这口气不能咽，咱爷们既然和他们拉开了架式，就要和他们把这个板叫个明白，让他们也知道知道咱家不是好欺负的，不然，他们还不摁着葫芦抠籽，以后往死里整咱们。爹，你老就不要劝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要去告他们，共产党的天下，我就不信没有给咱老百姓做主的地方了。”

    之后的几天，肖北在课余时间去找了乡领导，没想到那个长着一脸横rou的乡党委书记潘成龙，背着手刚听肖北说完事情的梗概，便给了肖北一顿好训，说他是不务正业，不好好在学校呆着，跑到乡里乱告什么状。这姓潘的一顿大棒加扣大帽子，劈头盖脸地训得肖北一愣一愣的，都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一下子懵了，糊里糊涂地让潘的秘书请出了书记室。

    真是官官相护呀，难道就没有老百姓说理的地方了？

    肖北的心情一下子降到冰点，一种无助的感觉瞬间在他的心底升起。倒是扛着一把铁锹刚从地里回来的乡长杜玉明听了肖北的叙述，站在院里给了神情沮丧的肖北一些安慰，这让肖北心里好受了许多。然而，肖北心里明白，杜乡长的话也只是说说而已，是不会帮到自己的，在这个大院里，那个独断专行的潘成龙才是老大，杜玉明这个二把手说话是没有多少风的，也只能表示一下同情罢了。

    虽然连续受挫，但肖北并没有就此止手。当然，这也是我们这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人公的可爱之处，只要是他认准的事情，哪怕再苦再难，他也会坚持走下去。

    所以，稍微地缓了几天，在一天的上午上完两节英语课后，我们的肖北还是向黄明亮请了假，然后骑车两小时来到县城，把一封告状信亲自送到了县长办公室。

    这次，肖北的境遇要比前两次好得多，有关工作人员和气地接待了他，并详细地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答复他：查证属实后，一定给他一个满意的说法。

    果然，没过几天，由县林业局牵头的调查组来到了凤西村，对肖太平承包的行道林间伐事件进行了详尽的调查，听取了相关人员和部分群众的意见。两天后，一份处理意见下发到凤凰台乡政府，主要内容如下：一是凤西村村委班子在这次间伐行道林工作中没有按承包合同cao作，也没有做到公开、公正，对班子整体进行批评，要求引以为戒，以后不再发生类似事件；二是要求具体负责此次工作的村会计王有财做出深刻书面检查，并报送乡政府存档；三是鉴于当事人肖太平在此事件中的个人利益受到损害，故将其受益比例提高1成，由原来的6成提到7成。

    这事到此也算是告一段落，我们也为肖北松了一口气。可是，凤凰台乡党委书记潘成龙在凤西村的这次砍树风波中折了面子，却有些恼怒了。他就奇了怪了，这个小小的乏教员怎么就吓唬不住呢？看样子，以后对这些不知深浅的愣头青还真是不能小视呐。不过，事情在他这里可不会就此罢休，他在心里冷笑道：你小子先得意着，以后有你的好果子吃。

    从此，潘成龙对肖北是耿耿于怀，将他牢牢地记在了心上。当然，他还不敢不执行县里的决定，便委托乡长杜玉明出面善后。杜乡长骑着自行车来到凤西村，在大队部把肖家父子和村干部集齐，当众宣读了县、乡的处理决定。最后，老好人杜乡长善意地对大伙说：“不管你们是村民还是干部，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着办呢，干啥要弄得火叭叭的，要多通气、多沟通，和为贵、和为贵嘛，哈哈......哈哈......”

    半个多月的忍气吞声和劳心奔波，总算得到了一个还算满意的结果，这当然是一个令肖家振奋、高兴的事情，肖北也算是为家里争回了这口气。肖家的地位在凤西村也一下子提高了不少，村民曰：有子若此，也不枉养育、疼爱一场。

    然而，就肖北的人生而言，这件事的输赢已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是沧海一粟。但，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他这样的社会最底层家庭走出的孩子，敢于不畏权势，勇于斗争到底，能够迈出这一步，愈加显得难能可贵。我想，这件事对他的人生的影响是深远的。也许，他因此会面临更多的人生磨砺。不过，我相信，他的胸膛在经过风雨的洗礼后，会更加的厚实、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