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进城、第三节 城关客栈
凤山——凤山之“国”的核心，孔博森统治的大脑与中枢，孔氏家族经营这片土地的基石与依靠，方圆百里之内一切的精华所在——真的是一座山，一座布满了无数孔洞，每个洞无时无刻不在喷吐烟雾和蒸汽的丑陋、灰色的大山。 这座山，并不像这片平原上随处可见的、有数千万年历史的沉积岩所构成的小丘陵一般，而是彻头彻尾的人工产物。 早在机器时代，凤山就是一个著名的巨大化工厂。同全球各地的大型工业设施一样，这样的巨型企业在随之而来的大崩溃时期囤积了重兵和大量的给养。经过无数次激烈的争夺，在化工厂的废墟之上逐渐形成了一座规模庞大的堡垒。堡垒的主人们试图把这里建设得坚不可摧。倾尽全力把无数巨大的机械残骸、建筑材料被运到这里，用来加强各个方向的防御——庞大的钢结构桁架、高炉、蒸馏塔、管道、机车车辆、重型机床的大型构件，甚至还有一艘海轮的残骸。人们一代代经营着，蚂蚁搬家一般向堡垒内外堆积着各种残骸构件，用泥土、混凝土填补空隙，种上树木……这座堡垒越摊越大，越长越高，一座规模巨大的、全人工的山包终于在广阔的冲积平原上拔地而起。 山体内部，无数错综复杂、迷宫一般的管道、走廊、隧道，把堡垒内外的各个部分连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有近10万人安全地生活在这里。自从60年前孔家父子成了凤山的新主人之后，它的外围也大大扩展了。如今，方圆上百公里，都是凤山的势力范围，孔博森的力量甚至可以远远延伸到大海。经过数十年不间断的征伐，凤山境内的大小豪强都不得不向他称臣纳贡，孔老爷的势力如日中天，而凤山境内也确实实现了难得的和平。同战火连天的大陆深处相比较，这里简直就是恶浪滔天的汪洋中一爿宁静祥和的和平之岛。尽管孔老爷的盘剥不算轻，但是同远方大地上可怕的战乱相比，“Pax-Kong——孔老爷治下的和平”显得多么罕见和珍贵！那点税赋又算得了什么呢！ 孔定边的大车随着车流在凤山的第一排土墙之前停了下来。这是孔老爷的堡垒最外围的防御，一道5米高的夯土墙沿着山脚结结实实围了一圈，绵延数十里。在土墙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开有巨大的城门，每个城门都由高高的城楼以及复杂的瓮城拱卫；墙头之上每隔一公里便设置一个碉堡供瞭望和报警之用。据说，每个碉堡之上都有一种神秘的叫做“探照灯”的厉害神物，不用点火便能射出雪白的光，让黑夜中一切可疑的靠近者无可遁形。 孔定边遥望着城墙，百感交集。逃出这座山，回头的匆匆一瞥，便是这面高大的、褐色的土墙，已经6年时间了。 “妖物！”相邻的马车上，一个邋遢的老头儿突然开口愤愤地骂起来。 “老人家”，孔定边跳下车，朝老头拱了拱手，礼貌地打着招呼：“您老是哪个庄头的？” “哦……”老头有些戒备地打量着孔定边和他的大车，迟疑着说，“许四村的，这位小哥是……” “黑风庄的，给老人家见礼了。”孔定边做了个揖，老头赶紧坐起还礼。温和晓事的年轻人在哪里都是受欢迎的。 “老人家身子骨儿硬朗！这押车的苦差事，您老还亲自来！”孔定边见老头掏出一杆旱烟，连忙找出火镰打着给他点上。 老头叭叭吸了几口，长叹一声：“唉！我家几个小子这段日子都在城里头给孔老爷当差了，家里哪有人手……” 乡民们习惯管凤山土墙之内的核心区域叫做“城里”。 “当差好啊！”孔定边亲热地奉承着，“给孔老爷做事，比在土里刨食强太多了。住在山上，吃香的喝辣的……” “吃香的喝辣的？扯！”老头子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你小子新来的？” 孔定边赶紧点点头，“我刚进黑风庄办差，这不头一次押车进城里……” “你不知道？”老头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翻着白眼乜斜着孔定边，“现在孔老爷要的不是差，是丁！原先的老规矩是五户一丁，现在突然变成两户一丁！你说，这还让不让人活了？这几天催得厉害，庄子里家里有男丁的全都进堡当差了……” 孔定边心里猛地一沉，这事儿他可是第一次听说。孔老爷难道有什么大动作，竟然把附近的男丁全都搜刮进“城里”当兵了？此事非同小可！他越想越觉得可怕。孔老爷近来的征伐虽然不少，但也绝不多，远远到不了“穷兵黩武”的地步，大都是收服各路土匪豪强的“治安战”，一般都是像对付他孔定边一样，派遣一支不大不小的队伍即可，在凤山平静的日常生活中完全掀不起波澜。能够让孔老爷大动干戈广泛征兵的，是遇见了什么样的强敌？ 孔定边示意孔十八赶着大车跟紧，自己爬上老头的车。他曲意逢迎，老头又嘴碎，俩人很快无话不说——上到天文下到地理，从孔老爷的发家史，到孔博森大公子的种种风流韵事…… 老头似乎是个健谈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一个愿意和他聊天的人，唠唠叨叨说了半日，丝毫没有消停的意思。过了好半天，他似乎有些饿了，便从包袱里掏出一小块烧饼慢慢嚼了起来，有些神秘地说，“这次进来，你听说没？这城里，可能要出事！” “什么？”孔定边的眼皮霍地一跳。 “嘿嘿嘿！”老头得意地笑了起来，“我跟你讲，城里这些天混进来不少外路人，要闹事，造反！造反你知道不？”他压低声音，紧张地看着四周，布满皱纹的老脸上却流露出一种掌握了重大秘密的优越感，“要死人的！所以孔老爷现在忙着抓丁呢，就是防着这个。你看看，一路过来，是不是盘查得紧了？” 孔定边有些失望的点点头，他以为老头子掌握了什么惊人的秘闻了呢，不过这些话也点醒了他。不错，同路上那个“东门市“的热闹和混乱相比，凤山脚下的肃杀气氛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城墙根下戒备森严，城门被兵丁把守得严严实实，高大的城楼上影影绰绰似乎全都是人。眼下时近黄昏，城墙上点起了一溜的火把，好像一长串整齐排列着的萤火虫，延伸到远处的昏暗之中。 “老人家”，孔定边凑了过去小声说，“就算如您所说，城里要闹事，您还赶过来凑这热闹干嘛？……” “咳！”老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咱一个草民，谁闹事，不都得吃饭穿衣，还能拿咱怎么样？再说了，”他用手指头点着孔定边的脑袋，“你头一次来，你不知道厉害！孔老爷的租子，那岂是能赖掉的？你早晚都得交！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老头子还在唾沫横飞地说着，孔定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大车的前方吸引过去了。 眼下，几十辆大车一窝蜂堵在城门口，人喊马嘶，争先恐后想在天黑之前进城去。一队黑衣兵丁满脸热汗地跑来跑去维持秩序。有人似乎想抢在城门关闭之前硬闯，城门洞内混乱不堪。眼见又有大群的兵丁喊着口令急速地开了过来。 “散了散了！关门关门了！各家拿了号牌，明早进城！”一个小头目面色通红，拎着鞭子哑着嗓子大喊大叫。 一个车夫打扮的人“扑通”跪下了。“总爷！你行行好，先放我进去！我这边东家催得急，宽限只到今日！要是明天才能进城，我一家老小都要喝西北风了！行行好吧！”立刻有一群人哄然响应。几辆大车在车夫吆喝下猛力朝门里面冲，兵丁们大声叫嚷着排成人墙阻挡，小头目跳着脚怒骂：“不想活了！全给我上膛！硬闯的，立马打死！”城门口顿时尘土飞扬，皮鞭狠抽的劈啪声、怒吼声以及惨叫声响成一片。 “东家”，孔十八沮丧地说，“看来今天进不去了，我们外面找个店歇息吧！” 孔定边和军师对望一眼跳下车来。那老头还在车上对着孔定边大声说：“小哥！往东走，那边有几个老店……”孔定边对着老头拱了拱手，“老人家后会有期！” 在城门两厢为了方便进城的人过夜歇息，自发形成了规模不小的市镇，根据所对应的城门分别叫做“东门镇”“西门镇”“南门镇”和“北门镇”，天长日久也就约定俗成成了正式名称。堵在南门口的大车队进不了城，便一辆辆分散开来涌进了南门镇。 南门镇同孔定边路上经过的那个热闹繁华的大集镇“东门市”可不能相比，总的来说不过是沿着城墙根排列的一长串青瓦土坯房。尽管就坐落在凤山的城墙下，整个小镇却破破烂烂灰头土脸，完全没有“皇城根儿”的气势与威仪；镇内只有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还像点样子，街道两侧清一色全是大小客栈，住满了等待进城的人群。 孔定边的车子不紧不慢跟着几台同样无法进城的大车，木轮滚在石板路上发出沉重的咕噜声。眼下已近掌灯时节，街边的客栈一家家都点起了气死风灯，小伙计们无精打采地站在门口吆喝着：“祥泰老店！百年信誉！”“燕客来！孔老爷亲题牌匾！”…… “怎么一个个死了爹妈似的！吆喝生意都不卖力。“孔定边懒懒地说。 “东家”，军师坐在粮包上目光炯炯，“你发现没，咱们进了镇子都没听见煎炒烹炸的声音。现在正是晚饭时节呢！难道没人吃饭？这些客栈都不提供饭食了？” 确实……自从一路上和那老头并肩而行，听了那些杂七杂八的传闻，目见处处透着古怪，孔定边不禁忐忑起来。 “恒泰来老店！”军师突然兴奋地捅了捅孔定边，“东家，还是老样子！”孔定边一抬头看着前方“恒泰来”的老牌匾，差点掉下泪来。几年前的往事潮水一般涌上心头，他的身体开始摇晃起来。军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军师和孔十八在门口拴好大车，两个人套上斗篷，几乎把脑袋全部遮住，匆匆进了店门。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个胖得跟球一样的伙计跑出来中气十足的嚷嚷着：“来了来了，老客来了！您请！最里面的大间，六人大铺！热水热饭菜……” 孔定边一行人进了“大间”，无非是一般客栈廉价而又俗气的家具物事，陈设虽说简单，倒也宽敞舒适。四个人刚一坐下，胖伙计便变戏法般端来洗脚盆、雪白毛巾，以及香喷喷的小点心，把孔十八乐开了花：“舒服！你这伺候人的本事可是全挂子的！” “那是！”胖伙计嬉皮笑脸地说，“小的天生就是伺候人的，要不您几位老客怎么一眼就看中我这店了呢！” “伙计，饿了，有吃的没？”斜靠在墙边的白雪寒压低了嗓门，努力装出一个小伙子的声音。姑娘在大车上颠了两天，疲惫极了。 “有有有！”胖伙计的脸上都都快笑出一朵花了，“在前头大堂，热饭热菜给老客准备着呢！店里现宰的老母鸡，喷香！” “好好！”孔十八高兴地直拍掌，“走了两天，光啃烧饼就凉水。口里淡出鸟！还有老母鸡！东家！……”他眼放绿光、满怀期待着看着孔定边。 “去去，咱们都去吃。”孔定边肚子里的馋虫也被勾起来了。他关心地说，“小白，累了就在屋里歇着，我们把饭菜带回来？”见姑娘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他又轻轻说，“我叫伙计再腾个小房出来给你住……” “不用了，我也睡这儿。”白雪寒摇了摇头。 店小二狐疑地看着他们。孔定边点点头，便推着小二和那俩人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