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秋决大集、第六节 这个倒霉蛋
孔定边如同困兽一般粗重地喘着气,在房间内烦躁地踱着步。他的心情实在是糟透了。 房间很小,布置却很洁净,一张小小的木床上被褥都是簇新的,桌上摆满了鸡鸭鱼rou,但是一天一夜下来,孔定边碰都没碰一下。厚厚的木门上留着一条窄窄的小缝,每隔一个小时就会暗一下——那是看守的人定时向房间里张望,看看他在干什么——孔定边长叹一声,颓然坐在床头,脑海激烈地翻腾着,没想到自己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那天读到的绝密情报,不啻为当头一棒;孔定边一伙人连大车也不要了,神色慌张鬼鬼祟祟地想尽快出城,可惜刚到城门口便被揪住了——捂在厚厚的斗篷里试图男扮女装蒙混过关的白雪寒还是露出了马脚;毕竟在这个时代,一个营养较好身材高挑的女孩儿是非常惹人瞩目的。当城门领接报赶来时双方都大吃一惊:孔定边竟然和这个城门领是旧相识,而且都是孔老爷的二百义孙之一!几个人立刻被牢牢捆住送往堡垒内城,经过简单询问城门领发现他们竟然钓上来一条大鱼——那女孩儿还是孔老爷请来的汉国人,而且是数月前在孔家寨山脚下神秘失踪的!这下众人更不敢怠慢,案情以飞快的速度层层上报,连保卫部的头头都亲自出场,第一件事就是把四个人立即隔离分别关押。 孔定边毕竟曾经是孔老爷的二百义孙之一,也算是凤山核心统治阶层的人物,更何况他还是孔老爷钦点的弥天重犯;因此保卫部一开始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既无审讯也未拷打,只是关在这个条件不错的小房间里,好吃好喝养着。至于孔老爷如何发落,何时发落他,只有天知道了。 孔定边长吁短叹,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他那叛逆和反抗的烈焰,他坚强的意志和决心,他引以为豪的智谋机变,他勤奋学习所获得的技术和知识,他对机器时代科学奇迹热切的向往;他苦苦坚守的山寨,他苦心孤诣开创的局面……这一切都在脑海中走马灯般旋转,直到沉入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孔定边万念俱灰——在刚进城时他曾经为自己的动摇而羞愧过,现在则越来越怀疑他所坚守的事业、他所追求的未来的意义——他是不是对自己过于自信,乃至荒谬地低估了孔博森庞大的势力了呢?他是不是对孔老爷力量的判断发生了致命的失误呢,让他自己乃至他的人马瞬间暴露在巨大的危险之中了呢?既然孔老爷如此强大,自己和他连个照面都没打,就被他的手下玩得七荤八素,他怎么胆敢有那样的想法,想着取孔老爷而代之?就算他能够坐上本地的头把交椅,能够接触汉帝国的核心机密,那又如何呢?就算真的像传说中那样,还有未知的强大力量在进行神秘的宇航探险,那和他这个边陲之地的小小土匪头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孔定边突然发现自己是那么冲动,那么幼稚,那么自私;他是在用手下几百号人马的性命来冒险,来满足自己荒唐的好奇心和无聊的探索欲望。一想到自己带进城的几个人生死未卜,他的山寨立刻就要陷入血流成河的悲惨境地,孔定边鼻子一酸,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门上的小缝顿时暗了下来,外面一个公鸭嗓叫嚷道:“哭什么哭!亏你还做过老爷的义孙!丢人现眼!赶紧******吃饭,饿死你老子还要倒霉!” 孔定边一下子爆发了,他扑上去粗野地砸着门,嘴里猛烈地叫骂着,用最肮脏的语言辱骂、威胁那个看守。那家伙也绝不是盏省油的灯,隔着门和他激烈地对骂。折腾了大概一个小时,孔定边才气喘吁吁坐在床头,暮然发觉自己饿了。 冷静。保持体力。要相信奇迹。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孔定边的头脑,他渐渐平静下来。尽管身处险境,但未来并不是一片黑暗毫无希望的绝境,他孔定边不也曾经从绝境中死里逃生过吗?既然命运的潮水在推动着他前进,那就不妨平心静气随波逐流好了,说不定在什么地方会有转机的漩涡甚至翻滚的巨浪,毫无征兆地改变他和他的伙伴们的命运。孔定边开始狼吞虎咽吃起了冰凉的饭菜。 木门突然响起一阵铁链击打的砰啪巨响,随即便“咣”地一下子被撞开了。孔定边刚抬起头,顿觉眼前一黑,一个头套已经罩在了头上,紧接着身体一轻,被人架了起来。 “你们是谁?”孔定边又惊又怒,嘴里还塞满了饭菜,呜哩呜噜地说。 身边的人并不答话,只是拖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粗重的喘息声表明同来的至少有五个人。孔定边很快放弃了徒劳无益的挣扎,任凭人架着腾云驾雾一般穿越了无数个巷道,接下来似乎还坐上了一辆小车——脚下铁轮的转动发出特有的低沉轰隆声,以及有节奏的咔哒声——表明在一条长长的隧道内穿行了很久。经过了沉闷而又漫长的时间,他才被带到一个散发着霉味的小房间中。套头摘下的那一瞬间,孔定边被一阵强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一盏带有灯罩的电灯孤悬在房间正中,灯下的强光,与强光之外的黑暗,组成了一幅层次极为分明、对比极为强烈的神秘画面。孔定边的血液瞬间凝固了。房间角落那处灯光照不到的阴影处,蓦然坐着一个人——胖胖的老头,穿戴得整整齐齐,一边呼噜吸着水烟,一边冷漠地盯着他——不是孔博森孔老爷,还能是谁!轰得一声,孔定边立刻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部,眼前的一切也变得模糊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几年来念念不忘的那个人,竟然以这种方式突然出现在眼前! “跪下!”身后的壮汉大声呵斥道,猛地朝孔定边的腿弯处踹了一脚。孔定边朝前打了一个趔趄,但很快就顽强地站立起来,双眼大睁瞪着面前的这位老头。孔博森疲惫地挥了挥手,几个人都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现在,在电灯的强光下,只剩孔定边和孔博森两人直直对视。孔定边艰难地喘息着,盯着眼前的这个老人——虚胖,额头密布着皱纹,双眼像蒙上一团朦胧的雾,看不到任何眼神和表情。这是一个完全成熟的人,一个捉摸不定的政客、领袖、豪强,一个永远也找不到答案的巨大问号。正是这个人,曾把他从泥淖般的悲惨境遇拯救出来,给了他一个体面的名字;正是这个人,曾像慈父一般关怀他,爱护他,不动声色地守护着他渐渐长大;正是这个人,曾传授给他丰富的智慧和知识,在他头脑中建立起一个难以想象的伟大世界;正是这个人,曾对他委以重任,如果不是那个可悲的变故,他极有可能在凤山的土地上飞黄腾达;也正是这个人,毫不犹豫地消灭了他最重要的人,逼得他妻离子散孤身逃亡。这是一个复杂得深不见底的人——能够像狐狸一样狡黠,能够像雌鹿一样温顺,也能够像豺狼一样暴虐;他统治、抚育他的人民,同时也在残酷地压迫、榨取他们,必要的时候,可以面不改色地把他们统统消灭。 孔定边心潮澎湃百感交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孔博森也在打量着孔定边,心中感慨万千。眼前这名身形高大的年轻汉子,眼角已经隐隐出现了鱼尾纹,一头黑发也夹杂了少量的白丝。六年了,那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无可奈何地开始向着中年人的形貌滑落;曾经是最亲密的伙伴,最得力的干将,最聪明的手下,转眼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人生起落,世事浮沉,冥冥之中是否真的存在着一种看不见的伟力,主掌着每个人的命运?一个人是否无论怎样挣扎,都不可能逃脱命运的归宿? 孔老爷猛吸了几口水烟,咳嗽一声,决定率先打破沉默。 “你来这里做什么?” 沉默。 “那个女孩儿,怎么会跟你一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沉默。 孔老爷低下头,继续沉闷地吸着水烟。大团大团的烟雾在强光中翻转着上升,一时两人宛如身处神秘的仙境。 “我的人呢?”孔定边咽了一口口水,艰难地说。
孔老爷停止了吸烟。他似乎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你的人?跑了两个。那女孩儿,现在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他停了停,强调一下,“那女孩儿是我们的人。” 孔定边身子一抖。跑了两个!也就是说,军师和孔十八,现在暂时逃脱了孔博森的掌控!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两人又陷入了更加长久的沉默。良久,在浓烈的烟雾中,孔老爷抬起眼皮慢条斯理地问,“你为什么要反对我?” 孔定边的气血顿时翻腾起来。为什么反对孔博森?为什么选择不顾身家性命地和他对抗?这个道理,孔定边在自己的山寨中,在一次次战前动员中,不厌其烦、慷慨激昂地和手下讲过无数次了。当他站在孔老爷本人面前,竟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孔老爷咳嗽几声,笑了起来:“因为我杀了那个女人?你孔定边就这点出息?” 孔定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他大口大口喘息着,眼中迸出了泪花,继续用沉默来回答这个老头子。 孔老爷笑着摇摇头,“不是?那你为什么反对我?因为我的残暴,我的苛政?为了你建立的那个什么……平等的新社会?” “那是我的信仰!”孔定边激动的叫起来,“你的力量确实很强大,但是你永远没法打垮我的信仰!” “你的信仰!”孔老爷笑得乐不可支,把水烟往桌上重重地一墩,一下子站了起来,“你一个小屁孩子懂什么信仰?!你以为,多读了几本书,多见识些玩意,就知道信仰?” 孔老爷突然也激动起来,开始呼哧呼哧喘着气,在孔定边面前背着手走来走去。 “我残暴?我严苛?” “你不残暴?你不严苛?凤山境内,怎么会有那么多干人?” “干人?说得好。我问你,我孔家在这里70年,有没有实现和平?” “……” “我孔家刚来这里,全境人口不过数千。现在30万!这人都哪儿来的?” “……” “我孔家在这里70年,有没有发生过大饥荒?有没有大批的人冻饿而死?” “……” “我孔家刚来时,这儿千里赤地。现在呢?大家有衣穿,有饭吃,能产粮食,能炼钢,能造枪炮,能保卫自己。是不是?” “……” 在孔博森连珠炮般凌厉的攻势下,孔定边张口结舌,毫无还手之力。他气呼呼地瞪着孔博森;这老头也满脸涨红,像一只脸红脖子粗的斗犬一般跳到孔定边面前,充满无限蔑视的神情盯着他。 “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要证明你的伟大、光荣、正确。”孔定边冷笑一声,“我承认你的成就。那么我呢?我的信仰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剿灭我的信仰?你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地捕杀我的人马?” “又是你的信仰!呵呵呵……”孔老爷疲惫地倒在椅子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吭吭吭咳嗽半天,闭上眼睛思索很久,微笑着说:“本来,今天我不想见你的。我改变主意了,见见也好,见见也好。”他慢慢走过来,用力抓住孔定边的手,一脸诚恳地说:“来来来,跟我来孩子,我让你看看,我的信仰。” 孔定边想抽出手,孔博森拽得紧紧的,却没有抽出来。他惊讶地盯着这个老头儿,发现他眼中迷蒙的烟雾不见了,仿佛年轻人般清亮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