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凤山沦陷、第一节 长途奔袭
艾利逊少校蜷缩在狭小的木制座椅中，裹紧了厚厚的皮衣，依旧被冻得瑟瑟发抖。他烦躁地向怀里一摸，想掏出一只烟卷来抽，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氢气飞艇中，一个小小的火星都有可能引起致命的大爆炸，只好垂头丧气地缩回了手。他悻悻回头一看，九个伙伴蜷缩在座舱中，同样冻得脸色铁青，一个个猛力吸着鼻涕，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漫长的空中旅行让所有人都显得疲惫不堪，况且高空的严寒、四面透风的开放式吊舱又让人无法休息，简直是活受罪。 他忍不住又站了起来，在一个小时之内第三十次闯进了驾驶舱。这里同样是开放式的，刀子般的寒风从乱糟糟的支架之间猛烈地刮进来，打在脸上刺痛无比。艇长、大副、二副几个人像猴子一样佝偻着腰半蹲半坐在一大堆复杂的cao纵杆、cao纵手轮和张线之间；几个电光照明的仪表盘把人脸映照成青面獠牙的怪兽——他们把自己包裹在臃肿的棉衣中，好像一个个可笑的球——这群可怜人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正面抵抗2000米高空的寒冷了。 “伍德！”艾利逊吸着鼻涕问，“到哪儿了？” “前进三！”肥胖的叫做伍德的艇长嘶哑着嗓子给二副下了道命令，那个穿得棉猴一般的小伙子哆嗦着搬动了支架间一个大手轮，远处发动机粗野的轰鸣声似乎加大了，感觉整个飞艇的速度也快了一些。 “少校！”艇长铁青的大脸上布满了疑似鼻涕的粘液，看样子他的情况简直糟透了，“快啦快啦！你别着急！下一个转弯点，我们就要关机滑行啦！今天是东北风，正好！能把我们吹过去！” “哦！”艾利逊失望地拍拍他的肩头，刚要转身准备回去，沉重的军靴突然把纸糊一般薄薄的轻木地板踩漏了，他还没来得及发出骇人的叫喊，整个身体已经嗖的一下从破洞中掉了下去。驾驶舱几个人尖叫着，飞快地朝破洞跑来。 “别动，谁也别动！别跑！！”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和咒骂声从破洞下传来。驾驶舱下部复杂的桁架支撑结构救了艾利逊一命，他被卡在中间了。艇长赶忙从破洞探下身去，使足吃奶的劲儿把艾利逊少校拽了上来。这个壮汉被坚硬的桁架撞得鼻青脸肿，厚皮衣上也割开了一个大口子。他费劲地翻身上来，一边踢打着舱口的铝柱，一边粗俗地骂着：“破烂玩意儿！我在这里冻了大半天，还差点送命！真是活见鬼！” “好了好了，赶紧回去，回去，”艇长一脸苦笑地把少校往后面的载员吊舱推，一边唠唠叨叨地说，“这已经是我们最好的飞艇了，少校你将就一下，将就一下么！你再乱踢，这整个吊舱全漏了，到时候咱们都得掉下去！” 艾利逊翻着白眼，还想骂点什么，一下子被艇长推回去了。 少校无可奈何地回到了吊舱，发现九个人像白痴一样呆呆地看着他——这伙人已经完全冻傻了。“看什么看！？”他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使劲踢着离他最近的那位可怜虫的脚。那家伙是个干瘦的小伙子——神情完全是一种精神崩溃的模样——仿佛梦游一般挪了挪身子腾出个空挡，艾利逊少校便一步跨到窗边，向外张望着。 “这帮混蛋！为了减重把玻璃全卸掉，冻死人了！”少校依旧愤愤不平地低声骂着，努力平息着刚才差点跌落高空引起的剧烈情绪起伏。 吊舱的窗外，广阔、黑暗的大地在眼前无穷无尽地延伸着，没有一点人烟，没有一丝光亮，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看不到边缘的深渊；天空也是漆黑一片，只能稀稀落落看到几处遥远的星光；天，地，庞大的黑色幕布严密地连成一片，让人分不清上下左右，只有远处朦胧一条泛着辉光的亮线隐约可见，提醒自己那是天与地的分界线。艾利逊找到了天空，定位了大地，心情稍微安宁一点了。 吊舱后方的左右，悬吊着两台巨大的机器，全功率运行着，发出沉闷粗重的轰轰声——这个时代的内燃机只能烧植物性燃油了，因此无一例外得笨重庞大——与之连接的木质螺旋桨飞速旋转着，桨尖划过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声，把大量的空气向后排出，从而推动飞艇前进。如果顺风，这套笨重的动力系统能让飞艇达到100公里的时速，在黑暗时代简直是了不起的奇迹！ 头顶上，一个巨大的、橄榄状的纺锤体在微弱的星光下披上了淡蓝色的、朦胧的光辉。“这才是真正的奇迹！”尽管乘坐这样的飞艇已经很多次了，但是艾利逊少校每次都能发出由衷的赞叹。 作为飞艇编队的“僚机”，他头顶的硬式气囊长100米，最粗的地方直径达到50米；艇体内部布满了密密麻麻、极端复杂的铝制桁架，支撑起如此巨大的结构；外面蒙着一层涂了橡胶的帆布，同时也靠这种材料把艇体分割成至少10个独立的气室，每个气室都有复杂的放气和密闭机构，因此可以轻盈地cao纵飞艇做出俯仰、升降的动作。当然，飞艇的转向是由艇尾巨大的方向舵完成的，不过它被巨大的艇身完全挡住了，少校努力把身体向外探也看不到，只好作罢。 艇内灌充的巨量氢气的来源一直是一个谜，对他这样身经百战的军官来说也是严格保密的。不过，眼下艾利逊少校可顾不上思索飞艇的加气站到底是不是在传说中的獾岛，他早已忘记了刚才在驾驶舱的惊险一幕，开始陶醉于身处其中的这个强大的战争机器中了。为什么不自豪呢？伟大的蓝海帝国不正是靠着这种强有力的机器征服了一个又一个反对者吗？在这个黑暗时代，有谁能像他们一样，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翱翔，肆无忌惮地从头顶上方发起可怕的打击呢？就算有人能够重建机器时代的空中力量，谁又敢和蓝海帝国这样庞大的天空舰队对抗呢？ 一想到“舰队”这两个字，艾利逊不顾刺骨的寒风，又忍不住把身体探出窗外在一片黑暗中仔细搜寻着。在本艇左前方远约1000米的位置，能够模模糊糊看出一个同样巨大的纺锤体在朝同一方向前进，那就是编队的“旗舰”和“长机”了；在自己右后方的同一高度，整齐得一字排开10艘同样大小的飞艇。12艘庞大的飞艇组成一个巨大的编队，庄严地、气势磅礴地向着凤山推进，它们排山倒海的力量将粉碎前进路上的一切敌人。 艾利逊依靠在扶手上，无限自豪，无限欣慰。 脚下沉沉的黑幕中，开始出现稀稀拉拉的灯火了。驾驶舱的全部体成员都掏出了望远镜，努力睁大眼睛在漆黑的地面上搜寻着地标。这时，右前方那艘旗舰庞大的艇体前部突然发出了亮光，一连亮了三次之后，又隐入漆黑的夜色之中了。 “前进四！向长机靠拢！一队、二队、三队分开！打灯光，发信号！”胖胖的伍德艇长尽管似乎永远是一脸鼻涕的猥琐模样，但是很显然，他已经回归了精干强悍的军人本色，快速地、连续地、熟练地下达着命令。艇员们训练有素地按动着面前的开关，庞大的艇身内部被某种电灯的光芒照得透亮。有节奏的光芒形成了一种信号，身后黑漆漆的夜空中，立刻星星点点亮起了几团同样的光芒作为应答。艾利逊少校知道，12艘艇干脆利落地分成了三队，分别朝着自己的目标扑过去了。 “用灯光做信号，他们真想得出来啊！”少校突然发现飞艇气囊的下半部涂了某种不透光的材料，艇身内部的光芒只能在同高度及上部看到，地面上的人无从发现之后，不禁赞叹起这种奇妙的通信方式了。他也知道，现时代笨重庞大的无线电设备是不可能搬上飞艇的，尤其是为了搭载他这样的突击队员而不惜一切代价减重之后。 飞艇加大了功率，慢慢追上了“长机”。现在，四艘飞艇彼此之间已经相隔很近了，甚至能够看到对方的吊舱之中有几个人。长机的驾驶舱一下子点亮一盏小探照灯，向这边有节奏地发着灯光信号；胖艇长指挥手下用灯光紧张地应答，手下的艇员在地板上摊开几张巨大的地图，借着一个小手电筒微弱的光亮满头大汗地查看。少校也蹲在旁边帮忙。 地图描绘得十分精细，凤山境内的山川、河流、堡垒，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土丘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更让人惊讶的是，孔老爷统治的核心、那座巨大的凤山堡垒也制成了一个大比例地图，街道、广场、下水道、各种重要建筑都清晰标注……不用说，这就是凤山境内那一波波走马灯一般往来的蓝海人使团的杰作了，这也说明孔老爷自以为是的政治保卫工作是多么的一塌糊涂！ 艇长抬起冻得发青的大脸，对艾利逊说：“少校！时间到了。请叫你的人立即准备！等我的信号。” 艾利逊的心脏一下子狂跳起来，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在进行一次有趣的空中旅行，而是一场严酷的战斗。他飞快地点点头，快速返回吊舱，挨个踢打萎缩在地上的九个人。 “起来起来，检查装具！”少校大声叫喊着。不得不说，几个冻得七荤八素的小伙子拥有很高的军事素养，临战的紧张气氛一下子弥漫了狭小的空间，他们立刻沉默地站起来，把身上厚厚的皮衣脱下，露出深绿色的制服，上面挂满了装备——子弹带，水壶、手榴弹、弹夹、匕首……训练有素的小伙子们匆匆检查完毕，在四面八方漏进来的寒风中排成了两列纵队。 少校满意地看着这九个冻地吸溜着鼻涕的宝贝蛋们——还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啊——心中感慨万千。今晚，又将有帝国的儿女们为了帝国的事业牺牲了。牺牲，多么高尚的字眼，又有多少人在它的感召下默默地失去生命。 在发动机沉闷的轰鸣声中，少校大声吼叫起来：“检查完了吗？” “检查完了！”小伙子们用整齐划一的声音回答他。 “自己的任务清楚了吗？” “清楚了！” “害怕吗？” “害怕！” 少校哈哈笑起来了。他拍打着离他最近的小伙子的肩膀，大声说道：“害怕是好事，说明你们还没有冻傻！我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也害怕！但是我们每次都能胜利！因为在我们的身后，是一个伟大的帝国！”少校的一席话下去，小伙子们的眼中开始放射出狂热的光芒了，“来吧，我将带着你们像一个战士一样去战斗！我们可能会死，但是为了帝国，我们死得其所！我们不会失败，因为海神在保佑我们！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 “我——听不清！” “听——清——楚——了！！” “好！听我的口令，每人三分钟，吃饭！” 一声令下，十个人从肩囊里掏出冰凉的面包一样的东西，开始艰难地咀嚼吞咽起来。 几乎在同时，所有人都听到头顶上的艇体内部发出了刺耳的吱嘎声，身后发动机的吼叫突然增大，感觉到薄薄的轻木地板开始倾斜——飞艇开始转弯了。突然一下子，发动机停止了转动，一直陪伴他们很久的轰鸣声蓦地消失了。庞大的艇身慢慢横了过来，面积最大的侧面直接面对东北风，在强劲的风力吹动下向着预定目标静静地滑行。 载员吊舱下方复杂的支架上，捆绑着两架小小的******。纤细的铝制支架外蒙着薄如蝉翼的丝绸，在风的吹动下嗡嗡作响，让人怀疑这小东西是否随时会散架。这就是艾利逊少校和他的突击队员们从空中发起打击的利器了。每艘飞艇都必须仔细计算、规划航线，开赴预先设定的地点上空，接下来关机滑行，在风力吹动下精确到达******的投放空域，然后——释放！******将载着勇士们如同老鹰一样猛扑下去，直冲地面上那些可怜的小鸡。 吊舱内的电铃刺耳地响了起来。 “登机！”艾利逊少校下达了命令。两列纵队立即转身，机器人一般从舱尾的两个开口鱼贯而下。在风的呼啸声中，临战状态的巨大压力让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少校跟在队尾，仔细检查者小伙子们在******的就位情况，不时低声提醒着。尽管四面漏风，吊舱好歹还有薄薄的轻木墙板和地板保护着，******的座位干脆就是彻底的开放式的骨架了。四个小伙子两人一排，以极其别扭的姿势拥挤在狭窄得吓人的座舱中，屁股下只是一根冰凉的铝管，双脚蹬在另一根光溜溜的铝管上，双腿之间的间隙能看见脚下漆黑的大地。 少校来到驾驶舱，发现所有的人都满头大汗，紧张地盯着那几张摊开的巨大地图。胖艇长脸色惨白，满脸虚脱的样子，见少校正要说话，慌乱地发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粗重地喘了口气，如释重负地说：“好，过去了过去了。” “什么？” “少校，我们刚从凤山的一个外围堡垒飞过，根据情报，这个堡垒可能有高射炮！好在我们没被发现，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胖艇长虚弱地瘫在地上，满脸是汗。 少校冲到窗边，发现下面黑沉沉的地面上，似乎出现了一点点微弱的火光，正在向身后慢慢退去。凤山的堡垒？高射炮？少校的脸一下子变白了。 “伙计们，”艇长神色凝重地对大家说，“现在，我们进入凤山上空了！全体都有，做好战斗准备！”几个萎缩着身子的艇员们全都精神抖擞站立起来，“我们祈祷，我们的航线是正确的，而且这风不会停！” 少校紧张地看着前方的黑暗，任凭寒风呼啸着吹打在身上。风啊，使劲吹吧，越强劲越好，快把我们吹到目的地，快让我们这些可怜的孩子们早点解脱吧！他一想到九个小伙子此时此刻正吊在脚底下那两架可怜巴巴的小飞机中待命，心中五味杂陈。 “凤山！”左舷的一个艇员压低声音叫起来，所有的人都涌了过去。 12条飞艇在2000米的空中静静地滑行着，身下那片土地毫无察觉。天空、大地还是那种深渊一般的黑暗，但是脚下的墨色中，越来越多地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光，一团一团，一线一线，勾勒出一个个居民点、一条条道路的轮廓。不远处，一团巨大的轮廓灯火通明，可以分辨出有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灯光，还有跳动的淡黄色的火苗，好像一个点缀了无数夜明珠的、玲珑剔透的蜂巢。大地也不再一片沉寂，风声中有一种浑厚的、深沉的嗡嗡声从脚下传来。那就是孔博森统治的核心——凤山了。在山的一侧，有一个地方出奇的明亮，好像大地在那里开出一个大洞，地层深处的光芒从洞里直射出来照耀天空。那就是正在进行“秋决”的万人体育场，少校和他的战士们的行动目标了。 左前方那艘一直无声无息滑行的旗舰突然射来了明亮的光柱，快速闪动两下熄灭了，庞大的飞艇立即隐入黑暗中。艇长高喊一声：“排气！”两个艇员立即拉动了悬吊在头顶的一个大拉绳。位于艇首和艇尾的两个排气口无声地打开，向夜空中嗤嗤喷出氢气。少校明显感觉到飞艇在缓缓下降，地面上那灯火通明的大山越来越近了。 少校面色凝重地和艇长握了握手，那胖胖的家伙低声咕哝着：“保重！胜利后再见！”几个艇员庄重地向他行了军礼，少校也庄严地回礼。这一下去生死未卜，而且敌人是公认的难啃的硬骨头。艾利逊的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慷慨赴死的悲壮感觉。 他费了半天劲，终于挤进了小******那狭窄的座舱，一屁股坐在冰凉的铝管上。旁边那小伙子臃肿的装备把他挤得动弹不得。四面八方的冷风疯狂的涌了上来，在他的脸上任意肆虐，像刀割一般疼痛。怒号的狂风中，小飞机颤抖着摇摇欲坠，少校怀疑风如果再大点，这小东西真的能吹散架，或者从飞艇上吹下去了。他拍拍前面那个驾驶员的肩头，在震耳欲聋的风声中大声喊叫着：“你还好吧？” “没问题！”那小伙子戴着大号风镜，头也不回，双手紧握着cao纵杆。 少校看看和他挤成一团的伙伴，又探出头观察在吊舱另一侧的另一架飞机——那艘******隐没在黑暗中，模模糊糊留下了一个剪影。 地面上的灯光越来越清晰可辨，飞艇似乎下降到了1000米。那座巨大的、灯火通明的堡垒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完全没有反应，明亮的体育场内的嘈杂的喧嚣声都能隐约听清楚了。少校的心脏狂跳不止。他紧紧握住了塞在身边的自动步枪，内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他们飞得过远了！”少校担心地喃喃自语。旗舰那艘庞大的艇身在地面灯光的衬托下显得若隐若现。黑暗才是他们的盟友，光明对他们来说不是幸运，而是可怕的陷阱。 旗舰似乎也发现自己被风吹得过于靠近了，在闪了三下灯光信号之后，匆匆放出了自己的两架******。少校头顶上吊舱内的电铃再一次急促地响起，所有人都紧张地抓住了身边的栏杆。只听咔哒一声，抓紧这架小飞机的钢铁抓手松开了。少校一下子感觉到身体猛地腾空，似乎所有的内脏都涌到了嗓子眼儿，失重的难受感觉充塞全身。 小飞机脱离了飞艇，向着大地猛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