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神的世界、第二节 猜忌
“觐见大厅”位于克努姆豪华宫殿的底层。这里的一切无不透着古老埃及文化的一切气息——庄严厚重的廊柱一字排开,花岗岩的石壁刻满了精美的象形文字,来自三角洲地区的亚麻制成的帷幕将偌大的大厅分割成一个个神秘的空间。而在层层帷幕之后,在最神圣的“法老之墙”前,排列着努比亚帝国建国以来的全部26尊法老的大理石雕像。那些雕像最严格地遵循着古代埃及的形制与审美——尊贵的法老庄严地坐在椅子上,双臂交叉,手中紧握着象征权力的弯拐与连枷;法老王冠上的眼镜蛇呼之欲出、栩栩如生,“荷鲁斯之眼”镶嵌着精美的绿松石,闪闪发光;法老身披的斗篷与长袍表现精细、华美无比;法老像数千年前的同行们那样双唇紧闭、目视前方,体现出一种穿透历史的深刻洞察力……26尊石像整齐地排列在那里,站在他们面前的人不由得放轻了脚步、竖起了耳朵,似乎能听到远古传来的、穿越了时空的低声细语。不过,如果大厅的电灯全部都打开,一切就都露馅儿了——显然是由机器精心打磨过的、过分“现代化”的、闪闪发光的石像表面很不和谐地打破了这种刻意营造出来的古朴厚重的感觉,使得整个“觐见大厅”的氛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因此,大厅的照明几乎没有,主人似乎就是要营造出一种幽暗、深远甚至是阴森可怕的感觉。 尊贵的维吉尔克努姆大人在几名手下的陪伴下急匆匆地进了大厅。昂贵的大理石地面光可照人,远远望去,那些赫利奥波里斯的来客们仿佛踩在镜子上一般。 “尊贵的客人!”克努姆满脸堆笑迎了上去。 “啊哈,我们的老朋友,最尊贵的维吉尔!”几名客人也喜笑颜开走了过来。双方热烈拥抱。 那些人是克努姆最为忌惮的人,是法老的心腹,赫利奥波里斯的宫廷卫队、皇家禁卫军的头头索贝克大人和他的手下。“索贝克”,这一神圣而古老的名字同样来自于古代埃及——鳄鱼神——表明了眼前这位身材高大的汉子所出身家族的血统高贵与历史悠久。同克努姆大人不同的是,这位同样是“古埃及人真正的后裔”的人却是在为那些身居首都的篡位者们卖命!在长达数十年的明争暗斗中,两位“古代埃及的后裔”早已相互交手无数次,已经是“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宾主双方落了座,克努姆拍了拍桌子,一队漂亮的侍女们便端上了可口的清凉饮料。 宫廷卫队长索贝克大人却一下子跳了起来,用阴狠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克努姆。 “我有话要和维吉尔大人讲,”索贝克慢慢地说,“单独和您讲。” 克努姆身子一震,表情淡漠地摆摆手,侍女们都悄无声息退下了。索贝克的手下们面面相觑,也跟着离开了。 “我带来了法老的口信。”索贝克面沉如水。 克努姆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也慢慢站了起来,恭顺地鞠了一躬。 “神圣的荷鲁斯委托我询问尊贵的维吉尔大人,”索贝克盯着克努姆,沉稳地开了口,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现在的形势如此严峻,他实在不能理解,在一次又一次反复的催促下,为什么维吉尔大人仍旧要执拗地留在阿玛尔纳,而不动身去首都赫利奥波里斯。他认为在当前的形势下,君臣更应该团结一心,共同面对当前迫在眉睫的危机。” 克努姆的心沉了下去。这位让人捉摸不定的索贝克大人用了“您”,并且十分罕见地用第三人称同他讲话,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苗头。 “神圣的荷鲁斯委托我询问尊贵的维吉尔大人,他已经整整13天没有收到维吉尔提交的报告了,他不明白在这段时间维吉尔本人,以及他所统领的努比亚政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整天都在做些什么。” “神圣的荷鲁斯委托我询问尊贵的维吉尔大人,作为宗教的最高首领,应该、而且必须知道自己神圣的职责所在。但是,对于近期来国内出现的各种异端乃至邪教,维吉尔似乎表现出了一种不闻不问的奇怪态度。根据他的情报,维吉尔好像同南方传来的某种邪教有些说不清楚的关系,如果那些传言都是真的,这对于一个国家的宗教首脑来说是一种骇人听闻的行为。他希望维吉尔能够珍视神圣的荷鲁斯所给予的、在宗教事务方面的巨大信任。” “神圣的荷鲁斯委托我询问尊贵的维吉尔大人,不知道维吉尔对待南方的叛乱者是个什么样的态度。他一直以来收到的信息是,维吉尔对待那些反贼的态度是暧昧的、模棱两可的。他认为,在当前的严峻形势下,维吉尔应该用最坚决的行动粉碎那些传言,和叛乱者划清界限。” “神圣的荷鲁斯委托我询问尊贵的维吉尔大人,他刚刚得知有几名外来的神秘人物落到了维吉尔的手中,而这些人似乎同南方的叛乱者乃至敌人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他不明白维吉尔为什么要同那些人打交道,把他们隐藏在手中出于一种什么样的目的。他希望维吉尔能够向他本人做出最详尽的解释。” “神圣的荷鲁斯委托我询问尊贵的维吉尔大人,不知维吉尔什么时候能够用最快的时间处理完阿玛尔纳的一切事宜。他迫切希望维吉尔能够立即动身北上前往首都。帝国需要成立最高统帅部,统领全国的一切动员及作战行动。他希望维吉尔能够一如既往保持对于帝国、对于法老的忠诚,在统帅部中发挥重要的作用。” …… 连珠炮一般的询问从索贝克大人的嘴中迸发出来,科普特语所特有的弹舌音与铿锵有力的表达是那样的快速、犀利、无情。克努姆大人站着一动不动,汗流浃背。 索贝克大人滔滔不绝讲完了那一大串“神圣的荷鲁斯委托我询问……”的话,踱到了一边慢慢品尝起美味的清凉饮料,同时饶有兴味地欣赏着神圣不可侵犯的维吉尔大人在凌厉的打击下那副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 克努姆的脸时红时白,身体摇晃不定,努力扶住桌面才能支撑自己不要倒下去。历经了数十年宦海沉浮的他怎么能在宿敌面前表现出虚弱与惊惶?仅仅过了几秒种,他就恢复了正常。 “最恭顺的奴仆,最忠诚的朋友克努姆,向神圣的荷鲁斯、伟大的法老问好,祝愿他和他的家人长命百岁,”克努姆用无可挑剔的礼数优雅地深深鞠了一躬,“法老的询问我都已经知道了,我想,法老对我有一点小小的误会,请索贝克大人听我解释……” “你不用解释,”索贝克冷淡地打断了他,“我建议你听从法老的命令,立即动身北上。至于你要同法老解释什么,还是当面说吧……” 克努姆的笑容僵住了。他慢慢坐下来,开始沉闷地啜吸着那杯嘶嘶冒着白气的饮料。“觐见大厅”内的气氛一点一点变得尴尬起来。 索贝克却突然活跃了。他背着手无头苍蝇一般在克努姆的身边打着转转,一边踱着步一边神色复杂地看看那位沮丧的维吉尔大人,激动地喘着粗气,一次次欲言又止。 克努姆当然立即捕捉到了眼前那位该死的宿敌的微妙变化,但是他继续一口口喝着饮料,耐心等待着索贝克大人忍耐不住先开口。 “尊贵的维吉尔……”索贝克有些不怀好意地凑了上来,“我有一些个人的问题想向您讨教……” 克努姆停住了手中的杯子,微微点了点头。 “那几个人,是来寻找水神的吗?”索贝克刀子一般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克努姆。
维吉尔大人的脸刷的白了。他有些不解地看了看索贝克,正迎头撞上那个人凌厉的眼神。 “水神……水神的存在是真的吗?”索贝克紧追不放,越凑越近,克努姆甚至能够隐约感觉到他鼻翼呼出的热气,“这不是法老的问题,是我个人的问题。” 克努姆皱着眉头,摆了摆手,这让索贝克大人有些失望。 “南方,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不甘心的卫队长孤注一掷,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当”的一下子,克努姆将手中的杯子摔个粉碎,气势汹汹站起来看着索贝克大人。 “我不知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图,”克努姆高声喊叫起来,“水神?什么水神?水神是谁?你还说那几个人?谁?同我有什么关系?……至于南方?南方是什么?准备好了,什么意思?谁准备好了?准备好做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索贝克万万没有想到克努姆竟然发动了凶猛的反击,一时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您似乎是在试探我,试探我什么呢?试探我的忠诚吗?”克努姆中气十足,同时把“你”换成了“您”——他要同那位卫队长拉开距离——“我可以毫无愧疚地告诉您,我的忠诚无可挑剔……这也是尊贵的法老对我以及我的家人的评价。那么,您刚才盛气凌人地问我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是您个人的猜测呢,还是个人的野心呢?除了至高无上的法老的直接指令之外,您又能有什么‘个人’的问题呢?难道您和法老的政府不应该是一体的吗?您为什么要特地和我强调您‘个人’的问题呢?我可不可以理解,您已经有了独立于法老和他的政府的命令之外的、同时是有些不正常和不适当的个人目的呢?……” 狡猾的克努姆大人竟然倒打一耙,轻而易举扭转了局势,不怀好意地将宫廷卫队长往“反叛者”的道路上引,这让索贝克大人气得七窍生烟,但是一时又不知如何还击。 “您刚才问我的‘个人’问题,我完全可以当做没听见,这是因为我们俩20多年的友谊……”克努姆瞬间像变了一个人,满脸堆笑着握住了索贝克的手,“您别介意,我的老朋友,我也只是出于一名忠于职守的维吉尔应尽的责任,对于法老,对于这个伟大的帝国的责任……”,他回过头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瞧,我们不要把气氛搞得如此紧张,来吧,亲爱的朋友,让我们开杯畅饮……” 那一队侍女又喜笑颜开端着美酒与丰盛的食物娉娉婷婷走进了大厅。 索贝克大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强行压抑着自己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他死死盯着克努姆看了半天,咬着牙说:“不用了,尊贵的维吉尔大人。我现在还要回去,将您的原话报告给尊贵的荷鲁斯……我们在赫利奥波里斯见!” 他一招手,那几位同样身披长袍的宫廷卫队的手下悄无声息围拢过来,随着他们的长官向大厅外走去。 “愿‘拉’的光辉永远照耀着您!”克努姆冲着他们的背影大声喊了一句,同时用最优雅的姿势再次鞠了一躬。 他小心翼翼踱到了大殿门口壮观的廊柱下,远远看着那些赫利奥波里斯的客人们在远处的广场上钻进了马车,若有所思。 必须行动了,刻不容缓! 第一个钻进克努姆大脑的念头,是立即拜见那位“水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