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秘中之秘、第二节 信仰的对话
深秋时节的努比亚,同时也是东撒哈拉沙漠最荒凉、最干燥的部分,迎来了一年之中昼夜温差最大的时间。 午夜时分,暗红色的月亮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白日里guntang的沙地与闷热的树丛中蒸腾的热气早已全部散尽,在干燥的东北信风强劲的吹拂下,达米尔的地表温度降到了奇迹般的10度——与白天整整相差40度!这已经让人感觉到一丝寒意了。 机场内星星点点的篝火点了起来。蓬特人围坐在火前烤着野兔与罗非鱼、低声谈笑,偶尔有人在放声歌唱;他们唱的都是古老的努比亚小调,或婉转悱恻、或慷慨激昂,这让白雪寒一行听得入了迷——真让人难以置信,那些充满了异国风味的、精致悦耳的小调竟然发自那些看上去粗野不堪的喉咙中。 “蓬特是一个谜,一个具有无限魅力的迷,”阿敏正在漫不经心地翻动着一只烤得香喷喷的小羚羊,抬起眼皮瞥了瞥姑娘,“不是吗?” 白雪寒的脸微微发红,她很惊讶那位蓬特人的洞察力,似乎什么时候都能看穿她的心思。 “我在想,”良久,姑娘叹了一口气,“命运真的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实事求是地讲,我一直是一名无神论者,或者说……唯物主义者吧,因为我的国家就是一个无神论的国家。我从来都为这个信仰而自豪。我始终坚信,万事万物的运行,都只能受到一个规律的支配。” “什么规律?”阿敏不动声色,递过来一条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 “概率,我是说,概率。”白雪寒平静地摆了摆手,“我不吃……组成世界的一切要素都在运动中,而运动应该是随机的、无目的的。一切事件都只不过是概率在作祟。这是我深信不疑的最基本的原理……我曾经坚信,严格意义上来讲命运是不存在的,因为人的一生,不过是无数的小概率事件的叠加……那种注定的宿命,那种清晰地指向某个方向的人生轨迹,那种所谓的宿命,不过是生活失败的人为自己找的借口而已。” “可爱的姑娘,您今年多大了?”阿敏有些吃惊地看着她,然后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猜您不超过25岁……啊哈,我知道即使在东方,打听一名女孩的年龄也是一种非常冒昧的行为。” 白雪寒不说话,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人们常说,要求得知识,必须到东方去,”阿敏由衷地夸赞道,“一个年轻的姑娘竟然能够思考这些问题,不愧是那个伟大文明的后裔!……” “我刚才说的,是我曾经的想法……” “后来,您的想法变了,是吗?”阿敏开始撕咬着香喷喷的烤羊rou,口齿不清地说,“经过了这样遥远的旅程,经历了那样多的人生变故,您开始感慨人生的起落、命运的无常,是吗?” 白雪寒一下子呆住了,几乎在瞬间变得眼泪汪汪。 “是的,阿敏先生,”她第一次庄重地说出那名蓬特首领的名字,“我开始觉得,冥冥之中可能真的有一只手在有目的地cao纵我的命运,在cao纵孔定边、少校、燕妮……那些人的命运,在cao纵他们,”她指了指坐在一边听得出神的楼小八姐弟,“……的命运。那只手是概率之手吗?或者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甚至是什么……神?” “您信神吗?”阿敏冷不丁抛来一句,“您,甚至您的国家在苦苦追寻的那个神,您信吗?” 这个问题把白雪寒难住了,她犹豫着抓起一根前腿,慢慢地啃了起来。 “不,我不信。”良久,姑娘抬起了头,眼窝中的泪水不见了,目光在篝火的照耀下清澈无比,“所谓的神,也许是上一个纪元残存的人,也许是这个世界中我们还没发现的种族,甚至……是我们还不知道的智慧。但绝不是神,这个世界不存在神。” 阿敏一下子扔掉了羊腿,轻轻鼓起掌来。 “从龙潭开始,您和您的同伴就接触到了那位神……神给出的信息就像一张藏宝图,把你们从遥远的东方一路指引到了这里,并且在追寻神的脚步的路上死了无数的人。而在这临近终点的重要时刻,您,白雪寒小姐,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四叶草计划、珍珠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人却告诉我,您从来就不相信那位神……”阿敏有些戏谑地做起了夸张的手势,“那么,我是应该为您那不可思议的疯狂惊讶呢,还是为您的无可救药的顽固而惋惜呢?” “没什么好惋惜的,”白雪寒有些悻悻地挥了挥手,“我已经很诚恳地告诉您,目前我的信仰发生了动摇。但是在这个神的问题上,我觉得我的想法是正确的……这也许只是一个女人的直觉吧。” “您确实很诚恳,”阿敏严肃地说,“在这个尔虞我诈的时代,这样的诚恳已经非常难得了,尤其是您面对的是一个名义上的敌人,一个陌生人。” 他猛然站起身,大声叫喊了几句。很快,就有几名身材矮小的女人头顶着几个瓦罐和篮子慢腾腾走了过来——那些人正是本地的柏柏尔人,已经被蓬特人强征来作为基地的苦力与佣人。 女人们麻利地铺开一大块羊毛毡,瞬间就堆满了芬芳的水果与大杯的葡萄酒。楼小八姐弟惊喜地大叫一声,用最快的速度扑了上去大快朵颐。 “为了庆祝这难得的坦诚与诚恳,我们可以喝一杯,”阿敏笑眯眯地举起了杯子,“上好的达米尔葡萄酒完全配得上这份诚恳。” 白雪寒也礼貌地举起了酒杯,矜持地啜吸一口。 “在这样的乱世,在这样一个人人都在肆无忌惮戕害同类的可怕时代,能够同一名年轻漂亮的陌生女人探讨一些同现实生活毫无关系的、虚无飘渺的话题,我觉得非常有意思,”两口酒下肚,阿敏的兴致更高了,“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我想对我来说是终生难忘的。” “我其实要谢谢你,亲爱的姑娘,”阿敏又试图同白雪寒碰杯,“要不是你,我想我是没什么机会思考这些问题的。您瞧瞧,我们这些人的生活充满了什么?算计,阴谋,斗争,杀戮、掠夺、偷盗……完全是黑暗的东西。祖先们把我们的时代称之为‘黑暗时代’,实在是太贴切了。” “您刚才说到了命运,说您相信一切事物的运行都是随机的……我个人不太赞同您的观点。”阿敏的脸红红的,似乎有些微醉,“一切事物的存在、发展,到底有没有目的、有没有意义呢?比如说,这棵树,”他用脚踢了踢最近的一根烧得通红的木柴,“它的种子为什么恰巧落到了达米尔绿洲?为什么会在土壤里生根发芽?为什么成长成一株金合欢树?而到了现在,它为什么又被我们砍下,成为普普通通的燃料?您可以说,这一切都是随机的,是概率使得它成为如今这个样子;而我可以从另一个方向来解释,那就是它的命运。它命中注定长在这片绿洲上,命中注定遇到我们,命中注定被扔到火堆里燃烧……” “如果我们活得足够长,能够永远在太空中漂浮,也许我们可以眼睛眨都不眨地俯瞰整个地球500万年,那就可以见证人这一奇妙的物种从发生、进化到衰亡的整个过程……按照您的观点,人的出现,乃至人类文明的出现是无目的的吗?是随机的吗?如果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那么为什么是在这个时间,而不是在亿万年前或者亿万年后,是在这个地球上,而不是在别的什么星球上出现了呢?您说是不是?难道这一切不是命中注定的吗?……” 白雪寒若有所思,低下头仔细摩挲着手中的酒杯。 “阿敏先生,”姑娘倏地抬起了头,“如果按您说的,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那么是谁安排的呢,是谁设计的呢,是谁在暗中cao纵呢?”她突然激动起来,用手指着天上的月亮和那些稀疏明亮的星星,“你看那广阔的宇宙之中,每时每刻都有星星在死亡,也有星星在诞生;在某些星星上,也许存在着同我们一样的智慧生命,他们经历了同我们一样的进化过程,曾经创造了辉煌灿烂的文明,最终也许走向死亡……那么,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呢?或者说,宇宙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是谁创造了它,是谁设计了一条轨道使得它按照现在这个样子运行,最终要利用它达到什么目的呢?” “哈哈哈哈……”阿敏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搞得白雪寒莫名其妙。 “我突然觉得很有趣,”那位强壮的蓬特汉子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蓬特就要同努比亚开战了,我们却在这里毫无边际地讨论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是您先谈论这些的。”姑娘悻悻地说。 “不不,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很愿意同您讨论这些……”阿敏忙不迭地道歉,“您刚才提了一个非常好的问题,这其实是一个终极的问题……这个问题,在数千年前已经有了一种解答,那就是,神。古人创立了宗教,创造了各式各样超自然的概念来回答这些问题——一切都是神的安排。当然,我知道您对此是不屑一顾的。”
“机器时代的聪明人提出了一种听上去像是绕口令的理论,那就是人择原理,我相信白小姐一定了解……”见白雪寒点了点头,阿敏又滔滔不绝说了下去,“简而言之,就是我们之所以能够坐在这里思考世界,存在于这样一个调控得如此精确的宇宙之中,那是因为宇宙如果不是调控得这样精确,我们也就不存在,更遑论观察与思考它了。” “您说的这个原理,和我们讨论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上去就像是废话,不是吗?”阿敏的目光变得深邃了,他仰起头,无限怅惘地仰视着那颗明亮的月球,“机器时代的末期,又有更加聪明的人创立了量子物理。他们在试图解释宇宙目的的时候说,宇宙之所以存在,那是因为有目击者,而且自始至终都应该有目击者的存在。” “是我们这样的目击者吗?” “不,是玻尔兹曼大脑。” “玻尔兹曼大脑!那是什么?”白雪寒惊叫起来。 “那个时代的人认为,”阿敏的语速变慢了,显然是在全力进行着思考,“熵是随着时间增加的,宇宙已经足够古老,那么为什么我们身处的宇宙熵值还是那样低?有人设想,也许宇宙的熵是随机涨落的;在漫长的时间里、广阔的空间内,宇宙某个角落的熵极可能降到足够低,那么就会产生复杂而有序的结构,甚至会涨落出一个有意识、有思想的智慧出来,而这个智慧就开始观察宇宙,思考宇宙……”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的全部历史,正好处在这样一个随机涨落之中吗?我们的存在,也是熵随机涨落的结果吗?” “不,我们只是一个普通的目击者,我们能够观察到的只是宇宙的一小部分,而不是整个宇宙……那位能够目击全宇宙的智慧,他们设想的非常可怕,”阿敏的眼睛有些惊恐地睁大了,“那也许是一种漂浮在幽暗的空间中,能够自我思考、自我观察的意识体。这种意识体的形态与功能,以我们知识是无法想象的,而它对于宇宙的观察与记忆同我们相比更是天差地远……” “玻尔兹曼大脑!” “是的,玻尔兹曼大脑,也许古老的宇宙之中已经形成了无数这样的大脑,”阿敏突然压低了声音,好像生怕有人在偷听,“这些大脑一直在观察我们,思考我们……” “啊!”一直在凝神静听的楼小八姐弟也惊慌地叫出了声。 如果阿敏所说的是真的,一想到冥冥之中有些不可思议的东西在注视着自己、观察着自己,白雪寒立即觉得毛骨悚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连忙裹紧了斗篷;而面前那些香喷喷的水果、美酒与烤羊rou,也一下子变得索然无味了。 过了一会儿,可怜的姑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跳了起来。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白雪寒哆嗦着说,“那么一直在发出神秘信息的那位神,说不定就是某种玻尔兹曼大脑!” “啊,不不不,”阿敏连忙摆了摆手,“玻尔兹曼大脑只是一种假设,是那个时代的人们提出的解释宇宙存在意义的某一种设想,没人见过它们,它们也许根本就不存在……即便存在,也是我们这点可怜的知识无法理解的。” “不过,您还没有完全回答我的问题,”白雪寒转着眼珠思考着,努力斟酌着词句,“即使真的有这类智慧的存在,也不能解释宇宙的目的。我还可以继续追问,宇宙的熵为什么会随机涨落呢?又是谁,设计了这一奇妙的过程呢?……” “我无法回答。”阿敏xiele气,开始低着头重新啃起了那只有些发凉的羊腿,“我只能用一种偷懒的思维告诉您,这就是命运。” 几个人都沉默了。 篝火的光芒渐渐暗弱下去,楼小八轻轻投进了几根木柴;那些新劈开的树枝还非常潮湿,在火苗中发出了轻微的爆裂声。阿敏又沉着脸架上了几支串满了羊rou的铁签,油脂开始滴落在火焰上,此起彼伏发出了噗噗的啸叫声。 “唉,我们不说这些了,真是毫无意义,”白雪寒有些意兴阑珊,“我们还是讨论讨论那位近在咫尺的神吧……哦不,您应该告诉我您的‘阿斯旺行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