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翻译官
赫德的工作十分细致,详细的跟张家的管家核对了朱敬伦的信息,当然他找不到任何破绽,管家说的跟朱敬伦说的完全一致,赫德也并不是很怀疑,因为这个时代,懂得英语的中国人也大都是生意人,跟洋人做生意的人并不多,而且大多收益颇丰,所以愿意去做翻译的少之又少。 他只是按照程序办事而已,确认无误之后,又得知朱敬伦此时就在张府,他立刻跟朱敬伦攀谈了一番。 看得出来赫德在向自己展现友好,这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朱敬伦也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于是俩人的交流非常顺畅。 赫德始终在用中文,尽管他的中文夹带着江浙口音,但他懂的东西却不少,时不时还能夹带出论语等经典名句。显然他是下过苦工的。 此人19岁就来到中国,一晃五年过去了,一直在宁波领事馆做一个二等副翻译,直到这次战争之后,他才被紧急调到了广州,并且已经考虑任命他为正式翻译了。 用五年时间,在一个陌生的国度经营,语言不通,文化陌生,处处受到掣肘,甚至他在任期间,就经历过好几起针对外国人的暴力事件。 到底是什么支撑这么一个人在遥远的中国苦心经营呢,朱敬伦绝对不会相信赫德是一个无私的国际主义者,他也会像大多数冒险家商人一样是来谋财的,若是图财,以他在中国五年经营的人脉,他绝对可以在富商哪里寻求到更好的职位,甚至成为英国商人的合伙人也不是难事,如果不是为钱,那么在遥远的中国任职,五年间都只能担任副翻译,显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前途,他到底为什么? 朱敬伦对赫德内心深处的动机十分不解。 “您的朱姓在明代可是皇族姓氏啊!” 赫德的话不经意间转到了朱经理的姓氏上。 朱敬伦笑道:“中国姓氏没有英国那么复杂,所以此朱非彼朱,即便是在明代也不会是皇族。” 赫德好奇说道:“也许您祖上跟明朝皇帝有什么关系呢?” 朱敬伦笑道:“也许吧。中国有句话叫五百年前是一家,只是他家富贵,我家破落而已。” 赫德点点头:“我的家族也破落了——” 接着赫德告诉朱敬伦一段历史,说他的先祖曾跟随英王威廉三世政府爱尔兰,受封为贵族,只是后来经营不善,所以才慢慢没落,以至失去了贵族的头衔。 赫德说的颇为可惜。 朱敬伦心中暗暗揣度,这难道就是赫德内心深处最大的动力来源? 赫德出生在爱尔兰,虽然自称有贵族血统,但是并不为真正的英格兰贵族所认可,不然也不至于在中国一待五年才之时一个副翻译。而他能沉住气在中国辛苦经营,为大英帝国默默服务的动力,或许就来自于希望借助帮助大英帝国开拓东方利益,得到贵族的封号,让他的家族重新找到荣耀——如果真的有的话。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当别的英国官员花天酒地,沉浸在宁波的十里洋场中的时候,他一个人在房中艰苦学习中国文化,他的教科书就是论语等经典,他甚至还专门请了一个老夫子教授他。当别的英国官员在中国玩够了,镀上了一层金后回国加官进爵,赫德这个爱尔兰人却依然只能默默的在中国攀爬。 虽然仕途上并没有太大进步,可是赫德却已经修炼成了一个最为了解中国人的英国外交官,他不但懂得中国人的文字和语言,他甚至知道中国人的思想,他知道中国人在说什么,还知道中国人在想什么。 如果这个人彻彻底底的站在中国的对立面,确实能成为大英帝国的一把尖刀,此时赫德已经把自己打磨锋利了,随时都可以出鞘杀人。 朱敬伦从来都没有小瞧这个人,所以他出言相当谨慎,大多时候是在附和赫德。 张勇管家在一旁招呼,不断的添茶倒水,茶从浓茶喝成淡茶,又从淡茶喝成白水,赫德这才表示自己该走了,同时郑重的伸出手。 “我谨代表英法联军占领委员会向阁下发出邀请,希望阁下尽快能够进入占领委员会工作。我个人同样十分期待能与您共事!” 朱敬伦表示第二天就可以上班,然后将赫德送出门外。 赫德的到来,在张府中还是引起不小的反应的,虽然广州城此时不缺洋人,但像赫德这样,穿着西装革履,能说一口中文,还待人和气的却不多。所以很多下人围观,知道赫德离开他们还叽叽喳喳的讨论着这个洋鬼子竟然会说中国话的事情。 喧嚣甚至被后宅听到了,张家大小姐张柔闷在闺房,作为一个已经嫁人,却有从娘家被接回来的出阁姑娘,她平时还是很规矩的,待在深闺向来很少见人。但两个打水的仆妇的讨论还是让她听到了。 她立刻叫过一个小厮询问,这才知道家里竟然来了洋人,在一打探,才知道她竟然多出了一个从韶关来的远房表哥,这个表哥这个表哥暂时借居张家,而且还做了洋人的通译。 张柔根本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么一个表哥,就算有她也不会太关心,可是这个表哥竟然去给洋人当通译,这就让她有些瞧不上了。暂时她也之时心中鄙视,还没有其他想法。 管家这时候突然从前宅匆匆回来,又匆匆的赶到二少奶奶的房中。 管家是向二少奶奶禀告情况的,主意是二少奶奶拿的,是二少奶奶答应帮助朱敬伦遮掩身份,现在洋人被蒙了过去,他自然是要汇报一声的。 二少奶奶听完点点头:“此事还得禀告老爷知晓,这么大的事情,不是我们能做主的。我用大少奶奶的名义写一封信,你派人给老爷送去。”
管家应是:“小人这就去办,就让石头去送信吧。” 石头正是知道内情的小厮之一,是张家的家生子,也算得上是心腹。 二少奶奶点了点头,却又否定道:“不,让石头和阿忠一块去。送完信就留在老爷身边,暂时不要让他们回来了。” 阿忠是另一个得知内情的小厮,显然二少奶奶打算将两个得知内情的小厮都打发走,以免暴露消息。虽然洋人并没有大张旗鼓的找寻四个失踪的士兵,但张家主事的都不能安心。 管家答应道:“二少奶奶考虑的周到。” 二少奶奶又道:“那几个洋兵如何了?” 管家道:“小人日日给他们送水送食,还活着,就是有些蔫,好像是吓着了。这洋鬼子的胆子也不见得大到哪去吗。” 二少奶奶点头:“你还的继续给他们送食,别饿死了他们。” “小人明白。” 管家答完话,出了二少奶奶房中,经过大小姐闺房的时候,突然被大小姐叫住,开始询问起那表哥的事情,她感觉管家和她那二嫂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朱敬伦送走赫德之后,没有立刻回府休息,而是在街面上转了一转,发现开张的店铺越来越多,但是还是有大半并没有开张,还在犹豫观望。或者是有别的什么主意,反正如今的广州市面,跟战前不可同日而语。 一直转到了城门口,发现往外送棺材的已经少了,但是洋兵的检查依然很严格,一个好现象是出门的检查比过去宽松了不少。比如天天来城里收泔水的牛车,他们甚至都没有打开盖子。 这个情况让朱敬伦感觉到,似乎有了将四个洋兵送出城外的机会。至于是送死的,还是送活的出去,这就不重要了。当然如果时间拖的够久,洋人忘记了失踪士兵,张家的人也没有自己暴露,其实送不送出城都不重要。 因此朱敬伦反而开始考虑,自己的想法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有必要,也许把那几个人就地埋进菜窖中,才更稳妥一些。 在外面一家小饭馆吃了一顿饭,跟小二交谈了一会儿,又去茶馆听人闲扯了半日,一日时光将尽,朱敬伦才回到张家,第二日收拾停当去巡抚衙门上班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