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阁失窃 （2）

    我并不是叶家流落在外的血脉，我的母亲是江南一个白姓人家的大小姐，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也是出自书香门第，弹得一首好琴，也算是远近闻名。

    母亲与父亲是青梅竹马，他们两人两情相悦已久，双方父母也是世交，也有让他们结为连理之意。然而，不想却在他们将要订下婚约时出了变故，叶凡看中了我的父亲，想要他入赘叶家。王家是文人世家，虽没什么势力，但在临川郡却有极高的威望，王家公子自然是叶家女婿的上乘之选。

    在临川郡，叶家是谁也得罪不得的。叶家家主的话就好比皇帝的圣旨，我父亲自然不敢抗旨不遵，反复思量后还是放弃了我母亲，迎娶了叶家小姐。

    据我母亲讲，那一天，人们遵照叶凡的命令，不管有无喜事，家家都张灯结彩，红色的丝绸连片，火似的海洋。管弦乐曲萦绕于城中，经久不衰。送嫁的队伍绵延不绝，那是真正的十里红妆。

    叶滢与我父亲在卧龙山庄举办了盛大的婚礼，邀请了当地的达官显贵，文人墨客参加。我母亲自然也是去了，却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父亲。

    父亲一身红衣，这艳丽的颜色一改他过去清逸出尘的气质，把他显得高贵大气起来。我母亲一直看着父亲的背影，希望他能回头看她一眼，哪怕只是一眼！然而，父亲他没有，他牵着他的新婚妻子的手，步入了礼堂，接受众宾客的祝福。或许是这觥筹交错乱了他的眼，也或许是宾客并不真诚的恭维迷了他的心，他的脸上竟洋溢着喜悦，仿佛叶滢是他心甘情愿娶的妻子似的。

    母亲一个人离开了卧龙山庄，外面正下着小雨，屋檐下铃声凄然，铮铮作响。然而这仅有的几分萧瑟却很快湮没于这磅薄大气的喜庆之中了。不管此时结为夫妇的两人是否真心欢喜，整个临川郡都沉醉在这无边的喜庆里了。

    而所谓的真心，也不过只是建筑这美好神话多余下来的沙尘，随时可以被抛却，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

    而我的母亲，一辈子所追随的也不过就是这沙尘罢了。

    我的母亲回到了家中，却不哭不泣，想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在闺房里抚琴，练字，品茗。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母亲家里人以为她看开了，也要为她张罗婚事。然而，母亲的态度却是异常坚决，几番抗拒祖父为她订下的婚事。后来终于触怒了祖父，母亲被赶出了家门。

    母亲净身出户，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却还是不肯回家向祖父低头认错，这大大超乎了祖父的预料。

    毋庸置疑，我的母亲这么做是为了我父亲。然而我始终不能明白母亲为何还要紧紧抓住一段早已被对方放弃的爱情。

    后来，我父亲知晓了此事，或因愧疚，或因旧情，父亲接济了母亲，将母亲安顿在瑶碧山的一处别院。

    别院位于瑶碧山谷中，深谷幽幽，谷里开满了成片的红色鸢尾，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在这山谷里，隔绝尘世，母亲与父亲度过了一段来之不易的幸福时光，并在来别院的第十一个年头，有了我。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我五岁以后就很少来别院。来了也只是在客房里喝几杯茶，听母亲弾几首琵琶曲，就匆匆离去。不是过客，却胜似过客。

    母亲从未给我讲过父亲的身份，他们的过往，但出于一个孩子的本能，我却对父亲有着强烈的好奇。

    一日我拾到了一块雕龙玉佩，是父亲落下的。我拿去询问母亲，母亲知道瞒不过，才告诉我他们的过往。

    母亲倚在窗前，静静地讲述着，而那神态却平静地像是讲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而我听着，心中却有着一股无名之火，在故事讲述结束之时，终于爆发了:“你就这样甘心？”

    母亲愣了愣，却笑了，月光照在她洁白无暇的脸上，优美而柔和，“有什么甘不甘心的呢。人生如梦，缘去成空。他放不放弃我与我爱不爱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愣在当场，心中却是疑惑不解，但依约感觉这是维系母亲幸福的唯一支柱，也不忍再多言。

    第二天，是我十岁的生日，父亲会来为我庆生。母亲采来了红色的鸢尾花将屋里装点一新，原本朴素的房间多了几分艳丽。然而我却不喜欢这种颜色。十多年前，母亲就是在这红色里，失落了自己的爱情，而事实证明，这种颜色只会为我们带来不幸。

    我与母亲在院里等着，等来的却不是父亲，而是一群冷血无情的杀手。

    母亲听到了外面有异常的响动，忙拉我躲进的密室里。外面传来了男人沉重的脚步声，在密室门外徘徊不去。我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怎么回事？没有人？”

    “茶还是热的，应该还未走远。”一个男子开口，声音沉稳冷静，大概是领头人。

    “你说这两母女是什么人，竟然让庄主派我们来。”

    “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去后山看看，庄主让我们务必取她们的人头。耽误了大事，你我性命不保。”

    他们只停顿了片刻，而我却觉得如昼夜一般漫长。密室里很黑，门缝透出的光是唯一的光明。而我却透过这缝隙窥见了那个杀手的眼睛。那是一对被冰山封冻的眼眸，却依约透着野兽般嗜血的渴望。

    生平第一次，我才知道，在瑶碧山的外面也有这样一群可怕的人，他们以杀人为业，视生命如草芥，以绝对的冷酷面对血流成河的惨状。

    一股浓重的火药味浸透了我的喉鼻——他们要烧了这房子！千钧一发的那一刻，母亲拉开密室的门，抱着我冲了出来。而一根着火的柱子却倒向母亲的脊背，她将我护在怀里，火光照映下，是我今生见过的最圣洁的面庞。

    我们虽逃过一劫，母亲却受了重伤，在逃亡途中不愈而亡。

    “把我火化了，把我的骨灰待在身边，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把我葬在你父亲的身旁。”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而我巨大的悲痛却化为愤怒：“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还想着他！那些杀手不就是叶滢派来的吗？他岂会不知道，不就是惧怕卧龙山庄的权势吗？连保护我们的勇气都没有。”

    此时的我还不知道，我的父亲已经在我生日前一天过世了。我不知道叶滢是否爱过我父亲，但作为叶家家主的骄傲定不会容忍她受到这样的欺骗与背叛。所以即使父亲已过世，也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我在母亲床前哭喊着，而她却不能再回答我了。烛光下她的面容是那样的温柔而沉静，一如她生前的样子。

    她永远都是带着那样温柔的笑意面对她的情人，默默地付出着，即使在死后也只是在那座奢华而雄伟的墓旁占据了一席之地而已。

    这就是我的母亲，可以那样深刻地去爱一个人，却不能那样深刻地去恨一个人。

    此时我想起在一个安静的傍晚，我曾经问过母亲一个问题：什么是爱。

    母亲沉思片刻，才道：“爱一个人就是不计得失，不问后果，甚至不求相守，只为你爱的人能够获得幸福与自由。”

    那时我还不了解爱的真谛，只是觉得母亲的爱是那样的卑微，以至于父亲可以视若无睹，弃若蔽履。

    我火化了母亲的遗体，带着她的骨灰躲进深山，叶家的杀手无处不在，只有这样才能勉强保住性命。

    幸运的是我遇到一位隐居的高人，他抚养了我，教授我武功。他了解我心中的结症并加以劝导。

    五年后，我从上山的采药人口中得知，叶滢早在五年前死了，现任卧龙山庄庄主是她的儿子叶倾。

    于是，我告别了师父带上母亲的骨灰前往苍山。

    我还记得我离开的那个清晨，师父凝视了我片刻，许久才道：“你走罢，我知道你不了结这件事情是不会甘心的。不过，走之前，我必须封了你的内力，我不希望你用我所教授的武功杀人。”

    我听了师父的话，恍然明白他定是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只是害怕我心怀仇恨，迁怒他人不肯放我下山。

    其实他是多虑了，我承认母亲刚死的那段时间我悲愤填膺的确想过报仇，但是等会冷静下来的时候就会知道母亲以生命为代价保住我的性命不是为了让我心怀仇恨。

    不过为了让师父放心，我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让他封了我的内力，之后便匆匆下山。

    我也带上了母亲的琵琶。那些杀手放的火虽然来势凶猛，但被一场及时的大雨很快熄灭了，母亲把琵琶放在了密室最里层，侥幸被保存了下来，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幸存品。在我们在外逃亡的那段日子，每天夜里她都会抱起这琵琶弹唱，似乎是想以这种方式祭奠她逝去的爱情。

    说起来我与叶倾的确也算得上是仇人，若不是他母亲叶滢苦苦相逼我的母亲也不会死在逃亡途中。

    我来之前的确也是想过我会以怎样的姿态，怎样的心情来面对叶倾。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他待我这个陌生人如同亲人，对我的关切表现地是如此自然，就好像他一直是我的兄长，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