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仙侠小说 - 杀生在线阅读 - 第五十五章 我不会争

第五十五章 我不会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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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麻子看得很清楚,二两酒的血是鲜红的,从他的指腹流出,没有丝毫杂色。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这“遮天”二字印上紫檀剑匣之时,如此失态,仿佛他以往的认知在这一刻,被二两酒这轻轻一抹彻底推翻。

    二两酒眼中的笑意在撞上王麻子惊愕的面容时,瞬间收敛,眼含深意的看着紫檀剑匣上的“遮天”二字,有些古怪的咧开嘴角。

    他笑,王麻子跟着他笑。

    只是二人对望的目光之中,却是都多了几分警惕。

    “你的血。”

    “我的血。”

    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却又同时沉默。

    王麻子似乎有些嘴干,拿起酒壶往嘴里送了送,却是滴酒未剩。二两酒看着他有些尴尬,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的神色,微微眯眼,轻轻唤道:“太师叔祖。”

    王麻子点头。

    “太师叔祖。”

    再唤一声,音色渐重。

    “恩。”

    二两酒深深吸了口气,微微撅嘴,突然化作一个灿烂大笑,说道:“往日见算命先生说话总是半遮半掩,还以为是他们道行不够,所以故弄玄虚。”

    王麻子听二两酒这么一说,还真是面色一变,贼眉鼠眼的上下望了一眼,偏过头小声说道:“天机不可泄露,这话可不是胡言。何况十卦九骗,谁又能事事看清,若不说他个云里雾里,还怎么混口饭吃。”

    “哦。”

    二两酒轻咦一声,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也学着王麻子的模样凑过头去,与他大眼瞪小眼,笑问一句:“十卦九骗,总有一卦天定。太师叔祖这次,可曾看个清楚。”

    王麻子猛然缩头,紧紧靠在椅背上,面色沉凝,皱眉,抿嘴,很是仔细的盯着二两酒嘴角的一抹淡笑,还有那双眸之中隐隐欲出的阴森寒意。

    “不清不楚。”

    “太师叔祖可不能藏私,弟子恰好也想看看。”

    他是一颗棋子,他也毫不介意的愿意去在棋盘里纵横捭阖,冲锋陷阵。但是他必须清楚,他在的棋盘有多大多远,更必须清楚究竟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对他指手画脚,将他玩弄在鼓掌之间。

    因为他很不安分,他总是想着有朝一日要跳出棋盘,去跟那些躲在迷纱薄雾之后的棋手一较高低。甚至他会想,不管棋盘多大,棋手多强,他都会将他或是他们杀得片甲不留,心惊胆寒。

    王麻子神色一滞,看着二两酒此刻眼中泛起的冷冷杀机和脸上浮起的癫狂笑意,心中莫名有些发慌,那是在打量猎物的眼神,二两酒或许在心里把他和张三都当成了猎物,当成了敌人。做一只疯狗的敌人,要么赶尽杀绝,要么就只能束手待毙。

    可是他不想与二两酒为敌,因为他们没有冲突,甚至应该还算是同道中人。轻轻咳嗽两声,掩饰着他心中的纷乱思绪,面色慢慢僵直,沉声问道:“当真?”

    二两酒没有半点犹豫,嗓音有些沙哑,大概是太过急切太过渴望,有些病态扭曲的激动。

    “当真。”

    两字吐出,二两酒眼前突然一黑,神魂似乎在被强拉硬拽,那种蛮横撕扯的痛楚几乎让他快要窒息。眼前浮现的景色有些奇怪,混沌无极,似乎没有天地之分,只有金红二色缓缓流动,充斥着整个空间,还有一道血色的细纹悬浮半空。

    “看。”

    二两酒能认出这是王麻子的声音,可当他四处寻望之时却是没有见到王麻子的身影。

    “不用找,这是你的识海,也就是我们修仙之人所谓的眉心天宫。”

    修道之人常将rou身比作熔炉,当四品修为之时,浑身三百六十五处气府全开,吸纳天地元气,受诸天星辰淬炼之后便会蕴养一线灵识在眉心天宫之中,结成金丹,最后化作元婴坐镇眉心天宫,也就是道家所言的元神。

    二两酒如今被王麻子扯入他的眉心天宫之中,见此处如同鸿蒙初始,尚未炼化天地,心中大惊。对这结丹成婴四字的感悟更深一筹,心中暗想这修道求仙,说到底不过是吸纳外物强壮自身。若是蕴育元神,则好比自成一界,修者便是此界主宰。虽是简陋粗鄙,但却如同这天地初开之时,有衍化万物,造化神奇的可能。

    一时心神摇曳,不禁啧啧称奇,刚想细细揣摩这上三品的玄妙之处,却是听见王麻子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叫你这小子看,不是让你在这悟道。你真当老夫是天人神仙不成,再有十息,老夫和你就得滚出你的眉心天宫。”

    二两酒有些不屑的瘪了瘪嘴,心里想着他自个儿的地方,想呆多久就呆多久。不过就是三品修为的内视神通,再过不久,还不是信手拈来。只是这金红二色,却是让他有些熟悉,当日在“拈花”器灵之中看到了幻境,也恰是这二色缠绕。

    金色依旧,只是这红色,却大有不同。

    “拈花”器灵展露的红色是死的,而他眉心天宫之中的红色却是活的。

    宛如流质,跳跃的,仿佛有生命一般,在蕴养,慢慢壮大。他的记忆里有这抹红色,当时他还只是命悬一线的青衣小厮,在青州城外。当时的唐青满面魔纹,气息深沉晦涩,当他的二两酒真是蝼蚁爬虫,在修士面前要卑躬屈膝,谄媚求生。

    他还能记得这抹灵动鲜活的红色,将天穹烧尽,将古木燃枯,将长河煮沸,在他的脑海里,在他的记忆里,挥之不去。如今再度相逢,如同老友,阔别多年,却又只是咫尺天涯。二两酒伸手,点起一抹火红在他的指尖颤动,他甚至能感受到它的呼吸,它的律动,还有它的愤怒,它的疯狂。

    焚天煮海,燃尽众生。

    他知道,那是火鸟。

    他知道,这是朱雀。

    天之四灵,藏在他眉心天宫中的一线本源,如今他亲眼见到,他张大了嘴,笑弯了腰,只是没有半点声响。但是这火红之色却是瞬间膨胀,遍布每一个角落,宛如气焰嚣张的纨绔公子,轻蔑的打量着一切,俯视着一切。

    他知道,这就是他的资格。

    猛然回头,目光冷厉,他知道王麻子能看到他,看到他眼中的癫狂厉色,看到他眼中的狂妄自大。

    火海滔天,渐渐凝成一道虚影,如同羽翼未丰的朱雀,虽是不能横扫宙宇,但却有睥睨天下之威。这是与生俱来的威势,这是无数年来沉积的高傲孤冷,它的眼里,只有二两酒,再无旁物。如同这火海,如同这眉心天宫,也只有二两酒和它。

    二两酒要登高远眺,在山巅之上迎风怒喝,俯视众生。朱雀要重临世间,去九天之上与真武相争,洗万年屈辱。

    他要遮天,它要开天。

    他在这江湖大逆不道,它在这天下逆天而为。

    他与它。

    二两酒与朱雀。

    他们似乎是真正的同道中人,仿佛是命中注定,他们要走到一起,狼狈为jian也好,携手风雨也罢,他们在这世间,与这世间为敌,与这天地相争。

    十息。

    甚至没有十息,可能是王麻子再不能忍受二两酒眉心天宫中越发凝练越发磅礴越发凶狠的威势,强行将二两酒拖了出来。

    他看到了两个疯子,世所难容,让他心惊rou跳。

    二两酒缓缓睁眼,此刻他的脑海里还是那漫天火海,还是那只不可一世与他似曾相识的朱雀。看着王麻子脸上还未来得及遮掩的震惊之色,抿嘴笑道:“谢谢太师叔祖。”

    王麻子叹了口气,翻来覆去望了几眼二两酒,轻声说道:“莫非你以为我和师兄是因为朱雀,才对你如此纵容。”

    二两酒面色一沉,反问道:“莫非不是。”

    如今在二两酒的眼中,朱雀就是他最大的倚仗,也是他能让张三等人高看一眼两眼很多眼的缘由。只是王麻子这似乎极为不屑的语音,让他心中突然一紧,他还记得那道血色细纹,比朱雀本源更加深沉,却是少了灵性。张口问道:“莫非是那道血色细纹,我都不知是从何而来。”

    王麻子依旧摇头,眼角微微眯起,指了指他身旁的“拈花”,沉声说道:“师尊还留有剑道传承,总该要有人继承才是。”

    剑道传承。

    二两酒听着这四个字,心中生起一团无名怒火,脸色瞬间变得狰狞可怖,狠声骂道:“绝无可能。”

    王麻子见他不似说笑,突然眉头一皱,试剑坪上的一幕幕浮于眼前,叹息一声:“师尊传承绝对是就是剑道传承,别无他物。你大可放心,何况这等造化,也不是你我说定就成,还要看你有没有那个福分,更要看你有没有那个资格。”

    他的激将法似乎真有作用,二两酒眼光一寒,轻蔑一笑,指了指自己,却是不做回答。王麻子嘴角提起,摇了摇头,笑道:“朱雀虽是天之四灵,可在你的体内的也不过是一道本源。能不能重新蕴养七宿都是问题,何况此事本就是天道不容,往后你每开一宿必有天劫降临,就凭你这身板,还能撑过几回。”

    王麻子将话点破,二两酒脸色一变,有些犹疑的盯着他。扪心自问,浩荡天劫威势之大,可谓是毁天灭地,试剑坪上也才五道惊雷,他都要靠着紫金葫芦和布袋和尚的一线残魂勉强撑过。那下一次呢,会不会是七道惊雷,或者直接是九道,再或者会不会还有天魔问心劫。

    他是不是也要学吴岩弃剑,可他没有仙器,如今的“拈花”早就不复当年。那他的一腔狠戾,满怀期望是不是也要在天劫之下化作虚无。莫名有些后怕,二两酒目光渐渐柔和,不像先前那样自以为是,目空一切。

    就如当日李天奇一剑袭来之时,他才恍然,在很多人很多事面前,他依旧只是二两酒,甚至比当年在长歌苑里还要不如。方才得见朱雀,他心中豪情万丈,似乎觉着天地之大,可以恣意翱翔。

    他没有想错。

    若是朱雀本源蕴育完成,他凭此便可傲视天地。

    可是如今的朱雀依旧只是一道本源,依旧只能藏在他的眉心天宫之中,躲着九天之上那一双双“明察秋毫”的铜铃大眼。

    可以放肆,但不能无端放肆。

    二两酒在这一瞬间变了脸,重新挤上两抹谄媚笑意,谦恭的拱手说道:“请太师叔祖帮弟子一把。”

    不要脸。

    这就是他的本事。

    先前还处处自傲,与王麻子打着机锋,明争暗斗,如今却是贴上一张热脸,巴不得王麻子揉捏搓拿。这瞬息变化,王麻子是哭笑不得,扬起一巴掌,狠狠落下,却是在二两酒的脑门上骤然停下,最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骂道:“你这不要脸的臭小子。”

    二两酒可还真是不以为耻,笑呵呵的凑过头去说道:“弟子又不是黄花大姑娘,要这一层薄脸皮可是没用。”

    王麻子神色显然还不轻松,有些担忧的说道:“师尊当日留下剑道传承,让我与两位师兄看护,以免落入心性jian邪的后辈手中,酿成大祸。”

    二两酒一听这话,再看王麻子投来的目光,狠狠的啐了一口,心里暗骂当日见的小沙弥和弃剑飞升的吴岩可都不是什么好鸟,竟然还留下了这么个狗屁不通的破烂规矩。心中一时不忿,有些幽怨的说道:“弟子心性可是纯正得很,不比那些表里不一的伪君子,看似坦荡磊落,肚子里的肠子怕是都烂成一坨了。”

    他这话没有指名道姓,王麻子却怎么听都不是滋味,按照二两酒给张三说的那句话来看,这不是把他的师尊吴岩也给带着骂了一回。一时脸色忽明忽暗,气息起伏不定,有些恨恨的盯着二两酒骂道:“满口胡言。”

    二两酒却是不以为意,堆着一张笑脸说道:“我与您老的师尊那可是投缘得很呐。”

    王麻子全然不信,有些鄙夷的盯了他一眼,说道:“你这小子,可真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二两酒轻哼一声,凑到他的耳边说道:“太师叔祖您别不信,当日,当日可是……”

    他的话又是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王麻子自然能听出其中意思,不怀好意的瞥了他一眼,急声催促。二两酒却是微微靠了靠身子,搓了搓手,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缝,朝着王麻子就是一阵挤眉弄眼。

    王麻子一巴掌拍在桌上,怒喝一声:“你这小子就是个唯利是图的臭小子。”

    二两酒很是配合的不停点头,嘴里念道:“弟子可学不来他们的谦谦公子做派,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真小人。”

    “说。”

    二两酒摇头。

    “说是不说。”

    二两酒别过脸去,看都不看王麻子一眼。

    “你小子只要没有胡编乱造,老夫回去之后定然会给一个满意的交代。”

    二两酒不信,用手弹了弹“拈花”,朝着王麻子嘿嘿一笑。王麻子面露苦色,犹豫了半晌,狠狠的点头应允,瞪圆了眼睛凑到二两酒的面前,说道:“若是有半点虚假。”

    还未待他再说上几句狠话,二两酒却是咧着嘴,低声说道:“那日,他说,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这是个字回荡在王麻子的耳边,面色陡然大变,隐隐有几分激动之色,更多的却是骇然。瞪目横眉望向二两酒,见他十分肯定的点头,王麻子却是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愣了半晌才开口说道:“想要获得师尊传承绝非易事,不但有那个青衫弟子虎视眈眈,你身边这个女娃也一样是极大威胁。我与师兄虽是看好你,但也不能左右此事,不过日后你在这剑域之中,老夫保证,没人能伤你性命。”

    王麻子明言在剑域中会护他性命,这就是一个很重的承诺,更是一个很诱惑的鼓动。二两酒眉间满是喜色,隐隐还有几分张狂的阴狠杀意。他终于确认,他可以在剑域里肆无忌惮的杀人,可以在三脉弟子面前无所畏惧的横行霸道。

    就像是给了他一条退路,绝不会死的退路。而二两酒想要的就仅仅只是如此,只要不会死,他就心满意足。至于莫良欢,既然注定为敌,他就绝不会心慈手软,倒是安夏让他有些举棋不定。毕竟如今他二人之间的微妙关系,谁都不想率先打破,只是在这等剑道传承面前,谁又能漠不关心。

    王麻子见他面露犹豫,又轻声说道:“若是你能获得师尊传承,不说你的剑道修为一日千里,堪比天生剑子。就算你想斩了剑碑,凭着‘拈花’和师尊剑法,也有一线之机。”

    这话,真如魔音。

    二两酒想起了那道祖师残念,至今还龟缩在剑碑之中,说不定再过百年就会有下一个他因为心神不坚而甘心化作傀儡。没有人可以与他为敌之后,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安然无事,他要斩了剑碑,更要将那道祖师残念挫骨扬灰,让他再无出头之日。

    重重的点头,二两酒很认真的看着王麻子,沉声说道:“太师叔祖放心,剑道传承只会落在自己人的手中。”

    自己人。

    这三个字从二两酒口中说出可是极为不易,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简直是让王麻子受宠若惊。当即便有些迟疑,推脱笑道:“我可不想跟你发疯,也就那只鸟敢跟你同路。”

    二两酒抿嘴一笑,他说王麻子三人和他是自己人,不是可以拉拢,而是由心而发。至少他知道,张三李四王麻子没有对他有过多觊觎,甚至对他没有半点恶意。这样的人,微微的利益牵扯,却能大大的帮他一把,这就是他的自己人。

    只是说到这发疯二字,二两酒却是微微有些不满,反问道:“此生若是不争,生有何用。”

    王麻子闻言,静思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小子命数颇怪,要么就是一人独高,要么就是泯然众人。老夫与两位师兄年纪一大把,不过是在这剑域里呆的日子久了,想出去看看花花世界罢了。如若不然,怎么会如此随便的想着将师尊传承交到你这小子的手上。”

    二两酒一笑,没有反驳,也没有谦卑,如同平辈论交一般:“看来这也是太师叔祖的执念,弟子自然替太师叔祖将此事办妥。”

    王麻子苦笑摇头,这般说来,像是他求着二两酒一般,只是也就懒得跟他计较,起身说道:“跟你这小子说话,处处都像做买卖,累人的很。”

    二两酒起身相送,待送至门前,王麻子突然转身,张了张嘴,却是没有再说。摇头,叹了口气,想来应该是他多虑。

    直到王麻子消失不见,安夏才出现在二两酒的面前,看着他似有心事的样子,安夏却是学着他往日的模样叉腰说道:“有屁就放。”

    二两酒何曾见过安夏这般粗鲁的样子,一时哈哈大笑,惹得安夏面色通红,有些嗔怪的看了他一眼,未曾等他开口,便是说道:“我不会争。”

    话音落下,安夏便独自进了屋中,躺在床上,面红耳赤,侧影清冷,但却多了几分柔情。二两酒愣在原地,轻轻的拍了自己一巴掌,心中莫名发酸发苦,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还真是个小人。